清晨的閬華苑很安靜,爐火燃儘隻剩餘溫,幾縷天光從窗欞透進暖閣。
孟玉蟬迷迷糊糊醒來,手心似乎還殘留著昨夜傅九闕背上黏膩的觸感,帶著揮之不去的血腥氣。
“少夫人,”翠鶯的聲音隔著門簾低低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躊躇。
“前院派人傳話了。侯爺夫人說,表姑娘今日過府小住,今晚在後園聽雪軒安排家宴,請少爺和少夫人務必出席。”
家宴!
表姑娘!
這幾個字如同冰針,瞬間刺穿了孟玉蟬殘留的睡意。
她閉著的眼皮下眼珠猛地顫動了一下!
前世不堪的記憶洶湧而至,寒意緊跟著從腳底直竄上脊柱。
她緩緩睜開眼,目光沒有焦距地落在繡著纏枝蓮的錦帳頂上。臉上依舊是那副平靜無波的表情,聲音甚至沒多少起伏:“知道了,你去準備洗漱的東西,替我挑一身莊重些的衣裳。”
“是,少夫人。”翠鶯應聲離去。
房間裡重新陷入寂靜。
孟玉蟬坐起身,錦被從肩頭滑落。她無意識地抓緊了蓋在腿上的柔軟被麵。
那隻纖細白皙的手,指節用力到微微泛白,絲綢被麵在她掌心被揉捏得扭曲變形。
暖閣另一端,屏風之後,傅九闕正側身麵朝裡躺著,似乎還在沉睡。
孟玉蟬的聲音不大,卻足以穿透這層薄薄的屏風。
傅九闕合著的眼睫,在她平靜應聲時幾不可查地動了一下。錦被被悄然掀開一條縫隙,一絲冷空氣滲入。
他沒有立刻睜眼,但敏銳的耳力捕捉到了裡間另一道聲音。
那是手指在用力抓握揉搓什麼時,才會發出的聲音。
屏風遮擋了他的視線,但那股壓抑的緊張,仿佛有了形狀,隔著木骨和絲絹傳遞過來。
果然。
她有事瞞著,大事。
而那事,必然與他相關!
傅九闕緩緩睜開眼,墨色的瞳孔裡沒有初醒的迷蒙,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沉寂和篤定。
侯府這潭深水,藏汙納垢。今晚這場家宴,怕不是某些蠢蠢欲動的魑魅魍魎,要迫不及待地拉開戲幕了。
而她,顯然知道些什麼。
很好。
他無聲地躺回去,被角重新拉好。
那張隱在陰影中的臉,唇角幾不可查地繃緊了一線鋒利的弧度。
昨晚孟玉蟬用的藥效果驚人。
經過一夜休養,傅九闕背上那些最為猙獰翻卷的裂口,竟然真的開始收口,腫脹消退了些,邊緣隱隱透出新肉愈合的微粉。
孟玉蟬指尖微顫,儘量放輕動作,小心地將他滑落的中衣拉回肩頭。
手指在觸碰他剛勁皮膚邊緣新痂時停頓了一瞬,確認那裡不再有血滲出,一直懸著的心終於慢慢落回實處。
孟玉蟬站起身,動作輕悄,沒有驚動傅九闕,無聲地退出裡間。
晨光微熹,初冬的冷空氣撲麵而來。
孟玉蟬裹緊身上的夾棉襖子,剛踏出閬華苑的正房門檻,目光就被廊下角落裡的一個身影牽住了。
翠鶯背靠著冰冷的朱漆廊柱,低著頭,望著院門方向青灰色的石板地發呆。
手裡無意識地絞著腰間一塊半舊的繡帕,肩膀微微耷拉著,整個人籠罩在一團散不去的擔憂和不安裡。
“翠鶯。”孟玉蟬輕聲喚道。
翠鶯如同受驚的小鹿,猛地抬頭,對上孟玉蟬的目光。
那雙清澈的眸子裡,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的失魂落魄。
隻這一眼,孟玉蟬的心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擰了一把。
前世,她被勒住脖頸,視線模糊時,是翠鶯用儘了全身力氣撲上來,哭喊著“放開小姐!”
指甲死死摳著那勒緊她脖子的惡婆子的手臂!
她的哭喊那麼絕望,眼神那麼驚恐,卻帶著勇毅。
“拖出去!打死這個沒規矩的下賤蹄子!”
曹氏那冰冷刻毒的聲音,如同毒蛇的信子。
那條鮮活的生命,在她眼前一點點消逝。
她走的時候,除了對傅九闕無邊的悔恨,另一個讓她死不瞑目的,是沒能帶走襄苧,反而連累翠鶯丟了命。
“小姐……”翠鶯的聲音將孟玉蟬從回憶深淵中猛地拉回,“是襄苧姐姐……我、我今早睡不著,老是想到襄苧姐姐還在孟府……”
她咬了咬下唇,眼圈微微泛紅,“曹夫人本就刻薄,如今您嫁了出來,襄苧姐姐管著您原來的院子,那起子人找不到您的錯處,會不會都撒氣到襄苧姐姐身上?她的日子怕是更難熬了……”
襄苧。
孟玉蟬心口又是一窒。那是她生母留給她的人,情同姐姐。
前世最後,襄苧的下場……她甚至不敢深想!
曹氏!孟清歡!還有孟家那些趨炎附勢的惡奴!
那恨意如此濃烈,幾乎衝破她極力維持的平靜表情。
她看著翠鶯擔憂到快要落淚的眼,伸手,輕輕握住她微顫的手,聲音低而清晰,每一個字都帶著沉甸甸的分量:
“翠鶯,放心。襄苧不會留在孟家太久。很快,我就會把她接到我們身邊來。”
她的聲音頓了頓,目光轉向府邸高牆之外,仿佛能穿透層層屋宇,看到那座如同鬼蜮的孟府,“孟家那個地獄,不配留住任何我在意的人!”
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刻骨的憎惡。
翠鶯被這份突如其來的恨意驚得愣住了。她從未在小姐眼中看到過如此濃烈的憎恨。
即便在孟府被刁難時,小姐多半也是隱忍克製的。
就在這時。
閬華苑裡間,那扇對著正門廊下微微開啟的雕花支摘窗後。
一道頎長冷峻的身影靜靜地佇立在窗邊的陰影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