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苧喉頭咯咯作響,似乎想喚一聲,卻隻是“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上。
“小姐……”她終於嗚咽出聲,身體如同秋風中最後一片葉子,抖得不成樣子。
她俯下身去,額頭重重磕在地上,“是奴婢啊!您還記得奴婢嗎?”
孟玉嬋怎能不記得?
前世。
孟家後院那個堆放雜物的昏暗小角房,初夏的濕熱空氣凝滯而汙濁。
悶哼聲被隔絕在厚重的門外。
一隻手,正死死按住襄苧瘦得隻剩下骨架的肩頭。
單薄的小丫鬟臉色慘白,身上那件半舊的洗得發白的粗布衫已經被撕扯開,露出細伶伶的脖子和肩胛骨。
襄苧的眼睛瞪得幾乎裂開,嘴唇被自己咬得血肉模糊,喉嚨裡隻能發出低啞的哀鳴。
而那隻手的主人,孟玉嬋的親生父親,孟沉舟!
那張平日裡裝得道貌岸然的臉,此刻嘴角咧開,眼睛裡翻湧著侵占的快意。
場景驟然切換。
孟府正廳燈火通明,晃得人眼睛發痛。
當家主母曹氏一身絳紫綾羅坐在上首,保養得宜的臉上浮著一層悲憫。
堂下跪著衣衫淩亂的襄苧。
曹氏的聲音高高揚起,冰冷銳利:“賤婢無狀,竟敢趁主母赴宴不在府中,以這等下作狐媚手段勾引老爺。穢亂門庭,該當何罪!”
襄苧身體劇震一下,嘴唇顫抖翕動,卻發不出一個字的辯解。
辯解?毫無用處。
再然後……便是肮臟的青樓柴房,連扇透風的窗都沒有。
濃鬱到令人作嘔的廉價脂粉氣,混合著某種腐爛的甜腥味,沉沉地堵在人的咽喉裡。
角落裡鋪著一層薄薄的稻草,散發出餿臭。
襄苧就蜷縮在那層草堆上,隻有一件薄如蟬翼的破紗裙。
她臉色青灰,眼窩深陷,嘴唇乾裂,氣若遊絲。
幾個肥胖身影湊在旁邊,帶著下流至極的笑聲。
“沒聲了?這就斷氣了?嘖,真不經折騰。”一個油滑的男聲不耐煩地響起。
有人啐了一口濃痰在襄苧身旁的地上,“晦氣!趕緊拖出去扔了!後巷的亂葬崗知道不?丟去喂狗!”
“哐當”一聲,柴房的木門被大力踹開,漏進一道刺目的光。
兩個如鐵塔般粗壯的打手走進來,粗暴地拽住了襄苧。
稻草被拖動,發出沙啦沙啦的瘮人聲響。
孟玉嬋眼前陣陣發黑,那窒息般的劇痛讓她搖晃了一下,幾乎站立不穩。
幸好。
她的襄苧還在!
還是熱的,還有氣!
孟玉嬋如同噩夢初醒般發出一聲驚叫,猛地彎腰,幾乎是跌跪下去,用儘全身力氣將襄苧死死抱住。
雙臂環住那瘦骨嶙峋的肩膀。
“彆怕!襄苧!”她哽咽著,每個字都從肺腑深處往外掏,“有我在!再沒人敢動你分毫!誰也不行!我護著你,我守著你!”
“小…小姐……”襄苧喉嚨深處發出嘶啞的呼喚,混雜在嗚咽聲裡,“嗚……”
腳步聲又從門外傳來。
方才去後頭取點心的翠鶯幾乎是小跑著衝進來的,手裡一個裝了豌豆黃的小碟子險些滑脫。
她一眼看到跪著抱在一起的主仆二人。
當辨認出被抱住的那個身影時,翠鶯倒抽一口冷氣,眼睛瞪得滾圓,手裡的碟子“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是…是襄苧姐姐!”翠鶯的聲音像見了鬼,帶著難以置信的狂喜,“襄苧姐姐!真是你?”
她哪還顧得上地上的狼藉,提起裙子就撲了過去,雙腿一軟,“撲通”跪倒在襄苧身側,一把攥住了她冰涼的手腕。
手腕上傳來的疼痛終於讓襄苧從哭泣裡找回了些許神誌。
她艱難地抬起淚痕遍布的臉,望向旁邊同樣激動得語無倫次的翠鶯,嘴唇翕動了半天,才哽咽著迸出兩個字:“翠…鶯……”
翠鶯用力點頭,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是我!姐姐你受苦了,你……”
她看著襄苧那憔悴的模樣,哽咽著說不出後麵的話,隻是死死抓著她的手。
小丫頭淚眼朦朧地轉頭,像尋找主心骨一樣望向孟玉嬋:“小姐!襄苧姐姐回來了……真的回來了……”
孟玉嬋用力吸了一口氣,她把臉在襄苧單薄的肩頭上狠狠蹭了一下。
視線模糊地抬起,掃過緊緊抱住的襄苧,和旁邊的翠鶯。
“對,回來了……”孟玉嬋用力點頭,“我們都還在……我們三個都在這裡……”
傅九闕從頭到尾都沒有動。
他靜立在幾步外,看著她們主仆三人。
女人的眼淚,向來不為他所動。
哭,在他眼中是軟弱無能的同義詞。
可此刻,當他的目光凝在孟玉嬋身上時,那顆冷硬的心,卻像被針細細地刺了一下。
孟玉嬋的眼淚洶湧,完全拋棄了大家閨秀該有的矜持,像個迷路終於找到親人的孩子。
透出一種琉璃般易碎的脆弱,甚至連小巧的鼻尖都哭得泛起了紅暈。
這副模樣,硬生生撞進了傅九闕的心裡。
眉頭蹙緊,一種陌生的情緒傳來,竟是幾分類似於慌亂?
沉默半晌,他清咳一聲,“玉嬋。”
聲音出口,才發覺自己叫了她的閨名。
孟玉嬋抬起哭得紅腫的眼睛,望向他,淚珠還在不停滾落。
她這副的模樣,竟讓傅九闕心臟莫名一緊。
目光掃過她微微顫抖的肩膀,遲疑片刻,最終開口:“莫哭了。”
孟玉嬋怔怔地看著傅九闕,那雙眼眸深處翻湧著她此刻無法理解的複雜情緒。
她下意識地抬起袖子,胡亂擦了把臉,反而蹭得一片花,看向傅九闕的目光亮得出奇:“夫君……”
她聲音還帶著濃重的鼻音,卻如同裹了一層蜜糖,輕輕柔柔地黏在傅九闕心頭。
向他湊近一點,本能地想抓住他的衣袖,隨即又意識到不妥,隻將雙手緊緊交握在胸前,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字道:
“夫君待我……實在是太好了!”
傅九闕的心微滯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