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雙眸子清澈見底,裡麵除了歡喜便是依賴,純粹得不染半點雜質。
他忽然想起那夜昏暗的燈燭下,孟玉嬋帶著幾分哀怨的話:“……我隻是想知道,在夫君這裡,該如何做才好。如何做,才能讓夫君覺得,娶了我也並不全是拖累?至少也不要那麼惹夫君厭煩?”
原來如此。
傅九闕目光微動。原來讓她歡喜,竟是這樣簡單的事?
“翠鶯!”孟玉嬋鬆開緊握著襄苧的手,聲音裡帶著一絲急切和柔軟,“快,帶襄苧下去。要最好的屋子,現在立刻就去收拾出來!讓廚房備熱湯、備好清淡暖胃的飯菜,趕緊送過去!”
又看向襄苧:“你先好好歇著,什麼都彆想,安安心心歇著。我過一會兒就去看你。”
翠鶯用力點頭,聲音還帶著哭腔,精神頭卻立刻足了起來:“是,小姐!奴婢這就去!”
她趕緊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又去扶襄苧,“姐姐,跟我來。”
襄苧被翠鶯半扶著起身,腳步虛浮,她抬起頭,眼眸深深望向孟玉嬋,似有千言萬語,卻終究隻化作一個無聲的注視。
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一個字也沒能說出,隻是朝著孟玉嬋微微屈了屈膝,又轉頭飛快地看了一眼傅九闕,隨即垂下眼簾,任由翠鶯攙扶著離開。
臉上殘留的淚痕已經微涼,可心頭卻是滾燙一片。
孟玉蟬微微轉頭,目光帶著感激投向傅九闕。
他依舊站在那裡,那雙濃墨點染般的眼睛,此刻正專注地凝視著她。
四目相對的刹那,孟玉嬋微微揚唇,想說些什麼感激的話,卻又覺得任何言語在此刻都顯得那麼單薄。
最終,也隻是對著他抿唇又展露了一個小小的笑容。
傅九闕看著妻子的笑容,眸子暗了一下,望向門外的深深庭院。
他喉結似乎滾動了一下。
隻有他自己知道,心頭那股異樣的思慮,已在悄然盤旋。
……
夜色濃重,沉甸甸地壓在閬華苑的雕花窗欞上。
唯有內室一點燭火頑強地跳動著,映著孟玉嬋有些局促不安的臉。
她剛替傅九闕續了杯熱茶,他正凝神翻閱一卷書,側臉在燈下顯得有些疲憊。
看著他眼下淡淡的青影,孟玉嬋心頭一熱,那句話未經思量便衝口而出:“夜深了,夫君可要歇在閬華苑?”
話一出口,她自己先驚住了。
燭光猛地一晃,映得她麵皮火燒火燎。
孟玉嬋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手指無意識地絞緊了帕子,語速快得幾乎聽不清:“不,不是…我的意思是…看夫君辛苦,書房清冷。呃,若歇在此處,自有熱湯暖被,方便些。”
聲音越說越小,窘得她幾乎要把頭埋進衣襟裡去。
空氣凝滯了一瞬。
孟玉嬋鼓足勇氣,飛快地抬眼偷覷。
昏黃光影裡,傅九闕的嘴角竟微微向上牽起一個弧度。他像是忍俊不禁,又像是發現了什麼有趣的東西,正看著她,悶悶地低笑了一聲。
那笑聲很輕,卻像根羽毛,撓得孟玉嬋心尖發顫。
“笑什麼!”她嗔了一句,聲音卻沒什麼底氣,更像是在撒嬌。
傅九闕斂了笑意,但那抹愉悅仍殘留在眼底。
他放下書卷,站起身。“不了。”
聲音恢複了慣常的平穩。
孟玉嬋心頭一空,方才那點羞惱瞬間被冷水澆滅,隻餘下空落落的失望。
她下意識地“哦”了一聲,垂下眼睫。
他繞過書案,走到她身側,腳步卻頓住了。
孟玉嬋能感覺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低垂的發頂。
“紫竹公子的拜師帖,”傅九闕的聲音低低響起,“來之不易。是夫人費心求來的。我需加倍用功,方能不辜負這份心意。”
他頓了頓,補充道,“書房裡,更靜些,才能學進去。”
一股暖流細細密密地湧上來,孟玉嬋猛地抬起頭,眼底重新亮起光彩,急切道:“夫君用功是好的,隻是千萬保重身子,莫要熬得太晚!夜裡風涼,炭盆記得添足,參湯我叫翠鶯一直溫著……”
“嗯。”傅九闕應了一聲,笑意似乎又深了一分。他不再停留,舉步向門口走去。
高大的身影停在門邊,手已搭上了門栓,卻又停住。
他沒有回頭,聲音清晰地傳來:“明日紫竹先生收徒,場麵想必難得。夫人若無事,不妨與我同去。”
孟玉嬋一怔,隨即湧起歡喜。能陪在他身邊,親眼見證他拜入名師門下,這是她前世想都不敢想的事。
“好!”她答得清脆,眉眼彎彎。
“早些歇息。”傅九闕說完,推門而出,身影很快融入廊下的夜色裡。
孟玉嬋臉上的笑意仍維持著,燭火在她眼中跳躍,映出深處與年齡不符的清醒。
目前最大的難題就是人手。
翠鶯忠心,卻太過單純,遇事隻會驚慌失措。
襄苧倒是機靈,可剛從孟府那虎狼窩裡九死一生地逃出來,驚魂未定,怎能再讓她去那地方冒險辦事?
至於自己…侯府二少奶奶的名頭聽著好聽,實則在這深宅後院,根基淺薄得如同浮萍。
她需要眼睛,需要耳朵,需要能替她跑腿替她打探,能替她周旋於孟府那幫豺狼之間的人。
需要能護住傅九闕的人。更需要能妥善經營她娘親留下的那幾處田產鋪子,那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
何處尋這樣的人?既忠心可靠,又能堪當此任?
侯府裡蘇氏的眼線密布,孟府更是龍潭虎穴,尋常仆婦進去,骨頭渣子都剩不下。
燭芯“啪”地爆了個燈花。
孟玉嬋盯著那跳躍的火苗,腦中一個念頭如同閃電劈開混沌。
她吹熄了燭火,將自己沉入黑暗的思索中。
……
天邊剛泛起一絲蟹殼青,長慶侯府已是燈火通明,人聲浮動。
下人們腳步匆匆,灑掃庭院,備車備馬,空氣裡彌漫著一種繃緊的期待。
今日是紫竹公子公開收徒的大日子,關乎侯府門楣,更關乎世子傅長安能否一舉奠定京城第一才子的盛名。
主院上房,蘇氏早已梳洗齊整,一身寶藍織金雲紋的誥命服襯得她氣度威嚴。
她先去小佛堂上了香,撚著佛珠默禱了許久,才扶著貼身黎嬤嬤的手出來,臉色凝重。
“去東院。”蘇氏聲音沉冷。
黎嬤嬤應了聲“是”,主仆二人帶著幾個粗壯婆子,步履生風地穿過清晨微涼的庭院,直撲世子鬆濤院。
院門虛掩,守夜的婆子靠在門廊下打盹,被驟然推開門的響動驚得一哆嗦,慌忙跪下。
蘇氏看也不看,徑直穿過庭院,踏上正房台階。
房內靜悄悄的,隻有值夜的丫頭縮在門邊腳踏上打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