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權法事上,假意開倉賑災,熊淍在台下幾乎咬碎鋼牙。
?他逃回馬廄,卻收到一塊染血的破布,上麵是歪扭的“寒月”二字,還有一隻翅膀斷裂的飛蛾。
?當鐵鏈拖地的聲音自王府深處傳來時,熊淍的血液一下子凍結:那是嵐拖著鐐銬的聲音!
?聲音忽遠忽近,像鈍刀刮著骨頭……她是否就在那傳說中的水牢裡掙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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慘白的光,終於艱難地刺穿了那鉛灰色、沉甸甸的雲層,它仿佛耗儘了力氣,虛弱地灑落在高台之上。
王道權那身親王袍服,在這樣吝嗇的光線下,竟也反射出冰冷而堅硬的光澤,像覆了一層薄薄的霜。這光,將他臉上那副悲天憫人的神情,映照得纖毫畢現,清晰得令人窒息,也……虛假得足以讓熊淍胃裡翻江倒海!他跪在冰冷堅硬的地麵上,膝蓋早已麻木,隻有胸膛裡那團熾烈的恨火,在瘋狂燃燒、衝撞,似乎將他的骨骼燒得“劈啪”作響!每一次法師拖長了調子的唱喏,每一次鐘磬那冰冷、沉重的敲擊,都如同無形的重錘,一下又一下,狠狠鑿擊在他早已不堪重負的心臟上!時間,從未如此漫長而粘稠,每一息的流逝,都像是在滾燙的刀刃上艱難地爬行,留下焦糊的痛楚!
煎熬,似乎永無止境……
終於,那老法師用儘全身氣力,拖出了一聲悠長而蒼涼的尾音:“禮成!”
兩個字落下,那令人窒息、仿佛凝固了空氣的沉重儀式感,才如同退潮般緩緩散去。
高台之上,王道權緩緩站起身形,再次麵向台下匍匐的眾生,他臉上的悲憫之色非但沒有褪去,反而更添了幾分沉鬱,甚至恰到好處地揉進了一縷如釋重負後的疲憊。
王道權清了清嗓子,那清朗醇厚、仿佛帶著奇異安撫魔力的聲音,再次清晰地回蕩在空曠的外院!
“法事雖畢,孤心難安!”他目光沉痛地掃過台下黑壓壓的奴隸,語氣真摯得令人動容,“傳孤王令:即刻開啟王府西倉!調撥新穀三千石!另取庫銀五千兩!於城外速設粥棚十處!施藥棚三處!務必要讓每一個受苦受難的子民,都能喝上一口滾燙的粥,病者得醫!此事由張長史親自督辦,若有絲毫克扣拖延,或令災民再有凍餓之苦……”
王道權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鐵交鳴,帶著不容置疑的凜冽威嚴:“定斬不饒!人頭落地!”
“王爺仁德!澤被蒼生啊!”
台下,早已準備好的王府官員、披甲執銳的護衛,乃至那些剛剛誦完經文的高功法師,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著,動作整齊劃一地轟然跪倒!山呼海嘯般的頌揚聲浪,瞬間炸開,帶著狂熱的崇拜與刻骨的敬畏,席卷了整個外院的每一寸空間!
“王爺仁德!澤被蒼生……”
連那些匍匐在地、形容枯槁的奴隸們,也在護衛們明晃晃刀鞘的威逼下,被迫張開了乾裂的嘴唇。他們的聲音微弱、嘶啞、參差不齊,每一個字都浸透了恐懼的顫抖,像是垂死者的最後嗚咽,彙入那震耳欲聾的洪流,形成一種詭異而巨大的諷刺!
熊淍的嘴唇機械地翕動著,發出無聲的音節,冰冷的鐵片緊貼著他滾燙的胸膛,那細微卻尖銳的刺痛感,如同一條陰冷的毒蛇,正用毒牙啃噬著他的心臟!他低垂著頭,眼瞼之下,目光卻銳利如淬煉了萬載寒冰的刀鋒,無聲地、一遍又一遍地切割著高台上,那個沐浴在虛假“仁德”光環下的身影!三千石新穀?五千兩庫銀?好一個冠冕堂皇的大手筆!好一個響徹雲霄的仁德!這每一粒飽滿的米粒,這每一錠沉重的銀子,隻怕都浸透了他熊家滿門、趙家滿門滾燙的鮮血!浸泡著像嵐那樣,數不清的無辜者流儘的眼淚和無邊的絕望!
王道權似乎極為受用這山崩海嘯般的頌揚,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恰到好處的、混合著疲憊與欣慰的笑容,對著台下微微頷首。旋即,在眾多身著錦繡官袍的官員和甲胄鮮明的護衛簇擁下,如同被眾星捧起的明月,儀態萬方地、緩緩步下高台。那玄青色的蟠龍袍服,在層層疊疊的雕花門廊陰影中一閃,便徹底消失不見,隻留下空氣中濃得化不開的、令人作嘔的檀香氣息,以及那“仁德”二字的巨大回聲,依舊在空曠的院子上空“嗡嗡”作響,如同無數隻不散的陰魂……
跪伏的人群在護衛們粗暴的嗬斥和毫不留情的鞭影下,如同被驚散的蟻群,混亂地、踉蹌地向後湧動……
熊淍被這洶湧肮臟的人流裹挾著,身不由己地擠向那條通往馬廄的、狹窄而汙穢的甬道,塵土混合著汗臭和牲口糞便的氣息撲麵而來。周圍的奴隸們大多依舊麻木,眼神空洞,隻有極少數幾個,渾濁的眼珠深處,還殘留著一絲對“開倉放糧”消息的、極其微弱的反應,那點光芒,微弱得如同狂風裡掙紮的殘燭,隨時會徹底熄滅。
“聽……聽見沒?開……開倉了……”
一個蒼老的聲音在熊淍耳邊響起,嘶啞得如同破風箱。
“糧……有粥喝了……”
另一個聲音附和著,帶著難以置信的茫然。
“王……王爺……真是……菩薩轉世……”
一個年輕些的聲音,有氣無力地、斷斷續續地擠出幾個字。
這些細碎如蚊蚋的低語,斷斷續續地鑽進熊淍的耳朵……
每一個字,都像燒得通紅的鋼針,狠狠紮進他早已千瘡百孔的心!菩薩轉世?這群被敲骨吸髓、踐踏在爛泥最深處的人,竟然還在為那一點點帶著血腥味的殘羹冷炙、為那沾滿了他們自己和親人鮮血的所謂“施舍”,去感激那個將他們推入無間地獄的魔鬼!這巨大的、血淋淋的諷刺,比王道權臉上那張偽善的麵具,更讓熊淍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悲涼和足以焚毀一切的暴怒!
他幾乎是憑著本能,用儘全身力氣從那令人窒息的人流中掙脫出來,一頭撞進了馬廄那熟悉、汙穢、卻帶著變態的安全感的角落。濃烈的、混雜著乾草、馬糞和腐爛飼料的氣味瞬間將他包圍,竟帶來一絲詭異的慰藉。他背靠著冰冷粗糙、布滿塵土的土牆,胸膛劇烈地起伏著,每一次喘息都像是破舊風箱在拉動,仿佛剛剛經曆的不是一場法事,而是一場耗儘生機的生死搏殺。高台上,王道權那張悲憫的臉,在他混亂的腦海中不斷放大、扭曲、變形,最終凝固成一張在血光中獰笑的鬼麵!而那山呼海嘯般的“仁德”頌揚聲,如同無數根燒紅的鐵釺,反複刺穿他的耳膜,攪動著他的腦髓!
“呃啊……”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低吼從喉間擠出,他猛地伸手入懷,再次掏出了那個被汗水浸透的油紙包!手指因用力而顫抖著打開。幾塊黑乎乎的藥膏,那枚薄而鋒利的鐵片,還有那塊邊緣磨損、繡著詭異扭曲飛蛾的布片!冰冷的觸感透過指尖傳來,稍稍刺破了他腦中翻騰的血霧,帶來一絲短暫的清醒。那個女孩……那個同樣在這座王府地獄裡掙紮求生的故人……她現在究竟在哪裡?她是以何等凶險的代價,才將這救命的藥膏和這詭異的飛蛾送到自己手中?這扭曲的飛蛾,究竟在暗示著怎樣不為人知的秘密?是聯絡的暗號?還是某種可怕勢力的標記?
他伸出粗糙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偏執的專注,反複摩挲著布片上那僵硬翅膀的紋路。粗糲的絲線刮過指腹,試圖從這冰冷僵硬的圖案裡,榨取出一絲一毫有用的線索。
……
一陣極其輕微、如同枯葉被寒風卷過地麵的“沙沙”聲,毫無征兆地在馬廄深處、那堆滿發黴草料的地方響起!
熊淍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每一根神經都如拉滿的弓弦!像一頭在黑暗中驟然感知到致命威脅的獵豹,他整個身體無聲無息地貼緊了牆壁最濃重的陰影!右手已本能地緊握住了那枚冰冷的鐵片!鋒利的邊緣瞬間刺破掌心的皮膚,尖銳的刺痛感像一道冰流,瞬間貫通全身,驅散了所有混亂,隻剩下絕對的清醒和令人窒息的警覺!
不是王府護衛!那些人的腳步聲,沉重、整齊,帶著金屬甲葉碰撞的鏗鏘,絕不會如此輕飄、如此……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刻意壓抑的驚惶!
那“沙沙”聲停頓了片刻,似乎在黑暗中屏息,在陰影裡窺探。死寂,沉重得如同實質。過了幾息,那聲音又響了起來,這一次更加靠近,帶著一種孤注一擲、豁出一切的急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