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淍的雙手抖得厲害,幾乎捧不住這塊輕飄飄的布片。他像捧著一塊燒紅的烙鐵,又像捧著一件稀世珍寶。他掙紮著,在散發著惡臭的爛草堆裡勉強坐起一點身體,背靠著冰冷潮濕的土牆。遠處馬廄入口處,那盞掛在廊柱上、光線昏黃如豆的破舊氣死風燈,吝嗇地投過來一縷微光,剛好能勉強照亮他雙手捧著的布片。
光線太暗了。布片本身的汙濁,加上長期緊貼潰爛皮膚沾染的膿血和汙垢,讓上麵的痕跡一片模糊。
熊淍的眼睛死死地、貪婪地盯著那塊布。他伸出顫抖的、肮臟的手指,用儘畢生的小心,一點一點地,拂去布片中央最核心區域那些黏膩的、半乾涸的汙穢。
指甲刮過粗糲的麻布纖維,發出細微的沙沙聲。每刮一下,他的心就往上提一分。
嵐……嵐最後留給他的……到底是什麼?
時間仿佛凝固了。整個世界隻剩下他粗重的呼吸聲,指甲刮過布片的沙沙聲,以及胸膛裡那顆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骨頭的心臟!
一點,又一點……
終於,在那片被反複摩擦、被汙血反複浸透又乾涸的麻布中央,在微弱昏黃的燈光下,幾個極其扭曲、極其稚嫩、仿佛用儘了生命最後所有力氣刻劃上去的暗褐色字跡,艱難地、一點點地……顯露了出來!
那字跡歪歪扭扭,筆畫斷續,有的地方深,有的地方淺,像是書寫者手抖得厲害,又像是力氣即將耗儘。每一個筆畫,都浸透著無邊無際的痛苦和絕望。那顏色,是凝固的、發黑的血!
熊淍的瞳孔驟然收縮!像被無形的針狠狠刺中!全身的血液在這一刻徹底倒流,全部湧向他的雙眼!
他的視線死死地、貪婪地、帶著一種近乎毀滅的瘋狂,吞噬著那暗褐色的、扭曲的筆畫!
第一個字,像一道醜陋的傷疤,扭曲著,掙紮著……是“王”!
第二個字,筆畫簡單卻透著一種粗暴的蠻力……是“二”!
第三個字……熊淍的呼吸徹底停止了!心臟像被一隻冰手狠狠攥住!他認得!他認得那歪斜的、幾乎要散架的兩筆!
那是……“蹋”!
王!二!蹋!
三個用嵐的鮮血寫就的字,如同三道裹挾著地獄烈焰的雷霆,帶著嵐臨死前所有的痛苦、恐懼和不甘,狠狠地劈在熊淍的靈魂之上!
轟!
熊淍的腦子裡一片空白!隨即是山呼海嘯般的轟鳴!所有的聲音,所有的景象,所有的感知,在這一刻全部消失了!
隻剩下那三個血字!
王二蹋!
嵐!是嵐!她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在無邊無際的痛苦和黑暗吞噬她之前,用儘最後一絲清醒和力氣,咬破了手指,用她的血,刻下了這個名字!刻下了這個毀了她、也毀了熊淍一切的元凶的名字!她把這份用生命換來的、最後的控訴和線索,留給了他!
“王二蹋害我”……王屠臨死前那怨毒的聲音,此刻如同魔咒般在耳邊瘋狂回響,與眼前這血淋淋的字跡重疊、印證!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不是王屠!王屠隻是爪牙!隻是走狗!真正籠罩在嵐身上、籠罩在他熊淍身上、籠罩在無數像他們一樣的奴隸身上的,那龐大、冰冷、血腥的陰影,是“王二蹋”!是這個被王府老奴恐懼地稱為“二蹋爺”的魔鬼!
一股滾燙的、足以焚毀一切的岩漿,瞬間衝垮了熊淍體內那層由絕望和冰冷築成的堤壩!順著他的脊椎,轟然炸開!直衝天靈!那不再是單純的憤怒,那是一種被點燃的、來自地獄最深處的業火!燒得他雙眼赤紅!燒得他渾身骨骼劈啪作響!
“嗬……嗬嗬……”壓抑不住的、如同野獸瀕死前低吼的聲音,從他劇烈起伏的胸膛深處擠了出來。握著血布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指關節發出不堪重負的脆響,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刺破皮肉,溫熱的血順著指縫滴落,混在嵐那早已乾涸發黑的血字上,融為一體。
他猛地抬起頭!赤紅的、燃燒著滔天恨意的目光,像兩把燒紅的刀子,穿透馬廄汙濁的空氣,穿透低矮的棚頂,死死地釘向王府深處那片燈火最為輝煌、最為森嚴的區域!
那裡!就在那裡!那個自詡高貴、道貌岸然的王爺!那個用無數白骨壘砌起這富貴牢籠的魔鬼!那個……王二蹋!
……
“鐺!鐺!鐺!”
三聲沉悶而悠長的銅鑼聲,如同鬼魅的歎息,穿透重重夜幕,從王府最核心的“望仙樓”方向遠遠傳來,清晰地落入馬廄之中。這鑼聲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仿佛某種儀式開始的信號。
馬廄角落裡,那兩個一直像鵪鶉般縮著的老奴隸,聽到這鑼聲,身體猛地一抖!老張頭渾濁的眼睛裡瞬間充滿了極致的恐懼,比剛才被熊淍盯著時更甚十倍!他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喉嚨裡發出“嗬嗬”的、驚恐到極點的氣音,整個人拚命地往草堆更深處縮去,恨不得鑽進地縫裡。另一個老奴更是直接嚇得癱軟,篩糠般抖成一團。
熊淍血紅的瞳孔驟然一縮!那鑼聲……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不祥的韻律!
他像一頭被血腥味刺激到的孤狼,無聲無息地、極其敏捷地挪到馬廄那扇破敗不堪、布滿蟲蛀孔洞的木門板後。眼睛湊近一個稍大的孔洞,朝著鑼聲傳來的方向,死死望去!
視線越過層層疊疊、在夜色中顯得鬼影幢幢的王府屋脊,艱難地投向那座矗立在王府中心、燈火通明如同仙宮瓊樓般的“望仙樓”!
距離太遠,細節模糊。隻能看到那樓極高,雕梁畫棟,飛簷鬥拱,在無數璀璨燈籠的照耀下,流光溢彩,散發著一種不似人間的、冰冷而華麗的富貴氣。樓頂那視野最開闊、裝飾最奢華的觀景平台上,影影綽綽似乎站著幾個人影。
其中一個人影,背對著熊淍的方向,憑欄而立。那人身形並不特彆高大,甚至有些富態,穿著極其華貴的暗紫色蟒袍,在無數燈籠的光芒映照下,袍服上繁複的金線刺繡反射著流動的、冰冷的光澤,像披著一身凝固的、華麗的血。僅僅是這樣一個背影,就透出一種掌控生殺大權、視萬物為芻狗的絕對威壓!仿佛他腳下踩著的,不是樓閣,而是無數堆積如山的屍骸!
王爺!
熊淍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爬升!那雙燃燒著仇恨的眼睛,死死鎖住那個華麗的背影!
就在這時,平台上人影晃動。隻見兩個穿著王府侍衛服色、氣息卻異常陰冷沉凝的勁裝漢子,小心翼翼地抬著一個……人?
不!那更像是一件沒有生命的物件!一個纖細瘦小的身影,被一種奇特的、閃爍著冰冷金屬光澤的繩索緊緊束縛著,像一尊沒有靈魂的提線木偶。那人穿著一身刺目的、嶄新的大紅色衣裙,在燈火下紅得如同燃燒的血,紅得詭異!紅得令人心頭發怵!頭發被梳得一絲不苟,戴著精美的珠翠,但頭顱卻無力地歪向一邊,四肢軟綿綿地垂著,任由侍衛擺布。
一個侍衛恭敬地俯身,似乎在向那蟒袍背影請示著什麼。蟒袍背影隨意地揮了揮手,動作帶著一種觀賞獵物的慵懶和殘忍。
侍衛得令,立刻和同伴一起,將那穿著血紅新衣、被束縛得如同祭品般的身影,小心翼翼地安放在觀景台欄杆旁一張鋪著錦緞的軟榻上。然後迅速退開,垂手侍立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