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獄最底層角落的空氣,凝滯得如同沉入深潭的淤泥。灰塵不是飄落的雪,是凝固的、厚厚堆積的灰燼,覆蓋著眼前一切。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粗糙的砂紙,帶著濃重的黴味、鐵鏽的腥氣,還有一種血肉無聲腐爛後滲入石縫的甜膩,直衝鼻腔,堵得人胸口發悶。
沉重的鐵門被外麵守衛用腳狠狠踹開,發出咣當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那聲音在死寂的底層回蕩,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仿佛驚醒了蟄伏在黑暗中的無數冤魂。
“滾進去!都他媽快點!”守衛的嗬斥如同鈍刀在生鏽的鐵皮上反複刮擦,刺得人頭皮發麻,“今兒王爺高興,要‘大掃除’!哪個狗東西敢偷懶耍滑,老子立刻把他扔進血池裡喂藥渣!骨頭都給你化乾淨!”
熊淍被一股蠻力猛地向前推搡,腳下一個踉蹌,沉重的腳鐐拖過冰冷潮濕的石地,發出一串沉悶又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嘩啦…嘩啦…”像垂死之人的歎息。他死死低著頭,下頜線繃得如同拉滿的弓弦,跟著十幾個同樣麻木、佝僂的身影,被驅趕向秘獄最深處那個被遺忘的角落。
這裡仿佛是地獄丟棄廢物的墳場。斷裂的鐵鏈像僵死的蛇,糾纏盤繞;鏽蝕得幾乎看不出原形的烙鐵,猙獰地扭曲著;歪斜傾倒的木架,如同被斬斷脊梁的巨獸骸骨,支棱著尖銳的斷口。一切都覆蓋在那層厚厚的、令人窒息的灰雪之下,無聲地訴說著過往的酷刑與絕望。
熊淍走到一隻半人高的破木箱前。木箱早已開裂,邊緣布滿毛刺。他伸出手,指尖觸碰到冰冷粗糙的木質紋理,正欲發力——
嗡!
一股奇異的冰涼觸感,毫無征兆地透過指尖,猛地竄入骨髓!像一道微弱卻無比清晰的電流,瞬間擊穿了他被仇恨和痛苦層層包裹的心臟!
這感覺……太熟悉了!熟悉得讓他渾身血液驟然凝固!是無數次在破碎混亂的夢境邊緣徘徊,拚命想要抓住卻最終消散的那一點模糊的暖意!是早已沉入記憶深淵、幾乎被遺忘的某種安寧!
他的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了一下,吞咽下瞬間湧起的苦澀。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挪動那隻沉重的破箱,隻挪開半寸。積年累月的灰塵簌簌落下,如同揚起一片灰色的霧。就在那箱底與冰冷石地相接的角落裡,一點溫潤、沉寂的白,倔強地從灰黑中顯露出來。
玉!
一塊碎裂的玉!
僅僅指甲蓋大小,邊緣卻帶著一種近乎鋒利的銳度,仿佛輕輕一碰,就能割開塵封已久的時光之幕。
根本來不及思考!身體的本能快過了一切!熊淍的手快如閃電,掌心瞬間將那點冰涼死死攥住!那碎玉的邊緣銳利地硌進皮肉,帶來細微的刺痛。
掌心滾燙,那是他奔流的血液在咆哮!而碎玉卻固執地散發著透骨的冰涼!冰與火在他掌中激烈交鋒!
“喂!那個低著頭的!發什麼瘟雞呆!等老子給你開席呢!”守衛的咆哮伴隨著鞭子撕裂空氣的尖嘯,兜頭抽來!
熊淍全身肌肉猛地繃緊,在鞭梢即將及體的刹那,順勢矮身,用膝蓋狠狠頂住木箱側麵,裝作不堪重負、極其吃力地搬動箱子。就在這身體晃動的瞬間,攥著碎玉的手閃電般縮回,指尖靈巧地將那點冰涼塞進了破爛衣襟最裡層,緊貼著劇烈跳動的心臟!
砰!砰!砰!心臟瘋狂擂動著胸腔,聲音大得仿佛整個秘獄都能聽見!血液在耳道裡奔湧轟鳴!
他強迫自己彎下腰,繼續搬動那些沉重冰冷的刑具殘骸,動作僵硬卻不敢停歇。低垂的眼簾下,是洶湧翻騰的驚濤駭浪。耳邊守衛的嗬斥、其他奴隸麻木的喘息,都變得遙遠模糊,隻剩下自己血液奔流不息的咆哮聲,震耳欲聾!
……
夜,終於像濃稠的墨汁,徹底灌滿了秘獄的每一寸空間。這頭蟄伏的巨獸似乎陷入了沉睡,發出的鼾聲是石壁冷凝水滴落的“嘀嗒”聲,是遠處鐵鏈在無意識掙紮中發出的輕微“嘩啦”聲,是更遠處某個角落驟然爆發的、又被迅速扼斷的淒厲慘嚎,以及隨後死一般的沉寂。
熊淍蜷縮在冰冷的牆角,嶙峋的背脊緊貼著粗糙硌人的石壁。他像一頭受傷的幼獸,在黑暗中豎起全身警惕的尖刺。時間在絕對的死寂裡被無限拉長。他屏息凝神,側耳傾聽了許久,直到確認除了遠處滴水聲再無其他異響,才敢極其緩慢地、帶著微不可察的顫抖,將手探進衣襟深處。
指尖終於再次觸碰到那冰涼的碎片。他小心翼翼地將它掏了出來,動作輕柔得如同捧著一碰即碎的夢境。
一線微弱的月光,不知從何處狹窄的縫隙掙紮著擠入,如同天外投下的一把薄薄的、冰冷的銀刀,恰好斜斜地切在那塊碎玉之上。
光芒流淌,照亮了玉上殘存的紋路:那是一朵蓮花的殘瓣。歲月的侵蝕和某種深褐色的、難以言喻的汙垢模糊了它原本清晰的線條,但那流暢柔和的弧度,那內蘊的靈動氣韻,依舊頑強地透了出來,證明著它曾擁有的美好。
熊淍的指尖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輕顫,緩緩撫過那半朵殘蓮冰冷的表麵。就在指腹接觸到玉質的刹那——
轟!
腦子裡猛地炸開一幅色彩鮮明、帶著溫度的圖景!
暖黃色的燭光,溫柔地跳躍著,照亮了小小的房間。一張模糊卻無比溫暖的臉龐低垂著,長長的睫毛在光線下投下柔和的陰影。一隻同樣溫柔的手,捏著一根細細的紅線,穿過一枚完整的、溫潤生光的圓形玉佩,然後,那枚玉佩被輕輕地、珍而重之地,掛在一個小男孩細嫩的脖頸上。玉佩中央,一朵完整的蓮花正灼灼綻放。
“阿淍,”那聲音軟糯得如同三月的春風拂過柳梢,每一個字都帶著能融化堅冰的溫度,“玉在,家就在。平平安安……”
那安寧的、帶著馨香的暖意還未來得及在心底鋪開,畫麵陡然碎裂!如同被一隻無形的巨手狠狠砸碎的琉璃鏡!
衝天的火光!淒厲絕望到撕裂耳膜的哭喊與慘叫!刺鼻的焦糊味!還有……鋪天蓋地、濃得化不開的、令人窒息作嘔的猩紅血色!像狂暴的海嘯,瞬間將他吞沒!
“唔!”
熊淍猛地張開嘴,一口狠狠咬在自己的手背上!牙齒深深陷進皮肉,血腥味瞬間彌漫口腔!他用儘全身力氣,才將那聲即將衝破喉嚨的、混合著巨大悲慟與無儘恨意的嗚咽死死堵了回去!
身體無法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如同寒風中最後一片枯葉。牙齒深深陷進皮肉,鮮血順著指縫蜿蜒流下,滴落在冰冷的石地上,暈開一小片更深的黑暗。
為什麼玉佩會碎?!
母親……母親在哪裡?
蘭州熊家……那個隻存在於模糊記憶和他人隻言片語中的家……真的被一把火,被那些豺狼,徹底從這個世上抹去了嗎?!
王道權!王道權!你那雙沾滿逍遙子師父全家鮮血的手!原來早就浸透了我熊家滿門的冤魂!你這披著人皮的惡魔!
恨意!比秘獄最深處的寒冰更刺骨!比熔爐裡翻滾的鐵水更滾燙!如同地下奔湧的熾熱岩漿,轟然衝破所有桎梏,從腳底直衝頭頂!燒得他每一根頭發都似乎要根根倒豎!燒得他雙目赤紅!燒得他靈魂都在咆哮!
他猛地攥緊了拳頭,將那枚冰冷的碎玉死死地、用儘全力地攥在掌心!鋒利的邊緣瞬間割破了皮肉,溫熱的血珠立刻滲出,沿著指縫蜿蜒流下,滴落在滿是灰塵的地麵。他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那點痛楚,早已被滔天的仇恨碾得粉碎!
他緩緩攤開手掌。掌心一片狼藉,血汙混合著灰塵,將那半朵殘蓮染成了詭異的、令人心悸的暗紅色。
像一朵被強行從汙泥中拔出、再狠狠踐踏後,開在地獄最深處的血色蓮花。
絕望,卻又帶著一種妖異而倔強的生命力。
“熊……淍……”
一個聲音,極輕極輕,如同遊絲,毫無征兆地在死寂的黑暗深處幽幽響起!
熊淍渾身劇震!每一塊肌肉瞬間繃緊如鐵!血液仿佛在刹那間凍結!
誰?!是誰在叫他?!
這聲音……縹緲得不真實!絕不是守衛粗暴的嗬斥,不是奴隸麻木的低語,甚至不像任何一個活人能發出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