誌孝瞧她湊了過來,忙低著泛紅的頭,眼神有意無意地望向千荀,支支吾吾不肯說話。花無期把誌孝的模樣儘數看在眼裡,不知哪裡來的酸意,還以為是飯菜裡頭加了醋,總之心中著實有些不快。瞧著之前千荀端過來的那道至今還沒動過的炒青菜,鬼使神差地夾了一筷子青菜便往嘴裡送。
哪料送得太急,這青菜又甜的發膩,花無期被這甜味嗆著了,放下筷子直咳嗽。
千荀見狀,往花無期身邊湊近了些,幫他拍了拍背,笑著說:“無期兄,我知道我這青菜炒得還算可以,你也不必這般著急吧?又沒人跟你搶。”
虞嫂忙倒了杯水遞給花無期,花無期接過來,小抿了一口,這才舒緩了不少。心想著這哪裡是炒青菜,是炒糖菜吧。
“公子沒事吧?”誌孝問。
“沒事沒事,他身子骨可結實了,想來是兩日未進食,餓得慌。”千荀擺擺手。
“吃飯這事兒可急不得。上回村裡來了幾個因饑荒逃難到這兒的,村長給他們施舍了一桌飯菜,有個人吃得太急,活活給噎死了。”誌孝認認真真地講,虞嫂在一旁拿筷子戳了他一下,嘴裡低估說他沒大沒小。
這話叫花無期更加覺得沒麵子了,掩著嘴輕輕咳了咳。千荀見他情況好轉,便又夾了根青菜添在他的碗裡:“這回你可得好生品嘗品嘗。”
吃也不行,不吃也不行。正左右為難時,誌孝夾了一根青菜嘗了嘗。千荀眼睛放光,問他味道如何。
誌孝咂巴著嘴巴,眉頭時而收緊,時而舒展,看不出到底是個什麼表情。而後終於擠出來一抹笑,動了動喉結咽了下去,小雞啄米般地點頭讚道:“好吃!”
說罷,誌孝又夾了一大筷子青菜往碗裡送。
“好吃就多吃點。”
誌孝抬頭看花無期碗中的那根青菜仍是原封不動地躺在那裡,把麵前的炒青菜端到自己麵前:“既然公子不愛吃,那我便承包了。”
花無期再次扶額,他敬佩誌孝是個男子漢,這般甜的青菜,竟還能一口氣吃這麼多。花無期甘拜下風,而後又舀了勺雞湯填補一下味蕾的損傷。
翌日,花無期早早地起了床。
誌孝家裡雖是窮苦人家,誌孝他父親過世早,娘兒倆相依為命,不過日日也都過得自在。家裡一共三張床,來了兩位客人,誌孝和虞嫂便把兩張大床空出來給他們睡,兩人就擠在一間房裡,虞嫂睡床,誌孝打了個地鋪。冬日天寒,千荀便把虞嫂給她的那兩床棉被分了一床給虞嫂,又從花無期那裡挖了一床給誌孝。
所以花無期起得早是有另原因的,因為千荀挖過去的那一床棉被是他房裡唯一的一床棉被。
清晨誌孝又背著竹簍上山砍柴去了,而千荀還賴在被窩裡不肯起。
早晨山腳下的村莊被霧氣籠罩著,朦朦朧朧好似山水畫境。虞嫂煮了鍋清粥,花無期喝完倒真覺得誌孝他爹被虞嫂抓住胃是有道理的,連碗粥都做出了鮮滑可口的味道。
喚不醒千荀起來喝粥,花無期便搬了個板凳坐在虞嫂身邊,幫她撥毛豆。
平安村占地麵積不大,甚至有些小,整個村子總共也就十來戶人家。虞嫂家來了兩位貴客的事也早就傳遍了村裡,所以這日花無期在院子裡幫著虞嫂撥毛豆,虞嫂家籬笆外頭過往的來人都時不時在籬笆外駐足眺望,詢問虞嫂這就是你家的那位貴客之一?
這時候虞嫂都會笑著點點頭,而後繼續撥毛豆。
平安村也算是個窮鄉僻壤之地,村裡頭的未嫁姑娘哪裡見過像花無期這般細皮嫩肉顏如白玉的翩翩公子啊,於是紛紛結伴趕來虞嫂家觀看。
臨近午時,千荀這才打著哈欠伸著懶腰推門出來。一睜眼便瞧見在水槽邊上幫虞嫂洗菜的花無期,還有籬笆外頭幾個望著花無期掩嘴偷笑的姑娘,頂著問號插著腰過去問。
“你是閒著無聊才過來洗菜?”千荀覺著花無期本就該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樣子,這剝毛豆實在是與他格格不入。
花無期頭也不抬,悶聲答道:“嗯。”
這千荀就看不下去了,一把奪過花無期手裡頭的青菜,雖說千荀自己也不怎麼碰這些東西,但還是把他從水槽邊上擠開:“這哪裡是你們男人做的事,去去去,先把那邊的姑娘解決了再說。”
兩手空空的花無期向著籬笆外看了看,那邊的姑娘見著他把目光拋了過來,各個笑得花枝招展,絹帕微顫。可花無期哪裡有心思搞這些,回頭便拾了些之前劈好的柴火進屋去了。
花無期一走,籬笆外的姑娘們張望了片刻也不見人出來,便也紛紛離開了。
在誌孝家裡呆了兩日平常日子,花無期正有些貪戀這般的生活時,胸口的疼痛叫他不得不想起他體內尚且存活的蠱蟲。原本該是與釋青雲和秋雪辭趕在去往蠻山的路上,而此刻卻在尋常百姓家裡過著無憂的日子,可他的病情,實在是拖不下去了。
在滄海,他內力散儘,到今日也才剛恢複三成,再加上身體裡這蠱蟲未除。花無期從灶頭前站起身來,胸口的痛意襲來,疼得他腳下踉蹌幾步,直直撞上了灶頭上的鍋碗瓢盆,嘩啦啦地摔在地上破碎了。花無期恨不得手裡能有把匕首,現在就挑開皮肉把那條蠱蟲給揪出來。
外頭的千荀聽到廚房裡的動響,探出頭來喚了幾句:“無期兄,是不是把虞嫂家碗給打碎了呀?都說了男人進廚房就是笨手笨腳的還不信,非要來給我們添亂。”
虞嫂笑著說道:“千荀丫頭去看看他吧,剩下的我來洗。”
“哎好嘞。”千荀胡亂找了塊抹布擦了擦手,進門一看,著實嚇了一跳,“花無期!你怎麼了?”
千荀忙上前攙扶,地上一片狼藉,癱在灶邊的花無期口唇發白,唯一鮮豔的就是他嘴角溢出的鮮血。千荀以為花無期是前兩日在滄海受了傷,欲扶他起身,卻被花無期抓住了手,那手勁險些叫千荀呼出聲來。
卻見花無期拾起地上一塊鋒利的陶瓷片,千荀還以為他要做什麼傻事,忙阻止道:“你做什麼?”
他扯開衣領,露出胸口,千荀暗罵花無期耍流氓,下一秒當她看清在他胸口慢慢蠕動的形似蟲型的東西時,方才凝視。他的胸口有許多紅印,顯然是方才被他撓的:“這是何物?”
“蠱蟲。”花無期將陶瓷片塞進千荀手裡,二指斷了蠱蟲去路,“幫我取出來。”
“可、可是,現在連草藥都沒有,你若是失血過多……”
“快些!”花無期有些力不從心了。
沒有辦法,千荀隻好操著陶瓷片,在花無期胸口那條蠱蟲後頭劃了一道。出於不忍,那道口子淺得很,根本無法取出蠱蟲。花無期見她下不去手,一把握住她的手,狠狠在胸口滑了下去,汩汩血液奔湧而出。這回看見蠱蟲尾端了,千荀克服了心中恐懼,上手拽住了它,奮力一扯,沾了一身血液的蠱蟲還在千荀手上扭動。
“該如何處置這蟲子?”千荀問。
“燒了。”花無期捂著胸口傷口,這蠱蟲一取,胸口疼痛減輕不少,如今隻剩那兩道一深一淺的傷口還在作痛了。
聽罷,千荀急忙將蠱蟲丟進了灶頭裡,火勢立馬將蠱蟲吞噬了,它在火中掙紮幾番,最後也便不再翻騰了。
回到花無期身邊,千荀看他那不斷流出來的血,一時之間不知所錯。
花無期呼吸有些微弱,還是抬起眸來看著千荀,淺淺笑出了聲。
“你心可真大,還有心思笑?現在連個止血藥都沒有,你還要不要命了。”
“神卿不若施個法術幫我止止血。”
“……”千荀是小瞧了這個花無期,竟能猜到她的身份。回想起在密室看到的那封沒有信的信封上的名,想來這花無期比是個精陰之人,不然薛陵怎會與他有交際。想著既然身份已被知曉,那便順手施個法術吧。
正要施術之時,虞嫂端著洗完的菜進了廚房,被滿地狼藉還有在血泊中的二人嚇得手上東西紛紛落地,不敢置信地捂著嘴。虞嫂一直在這鄉下生活,哪裡見過一個人流這麼多的血啊:“公子怎麼了?”
“虞嫂,他、他……”
“方才不小心絆了一下,被這碎碗割破了皮。”花無期沉穩道。千荀瞧著他,說不出話來,哪有人能在這般情況下還這麼輕描淡寫地編了個這麼牽強的理由搪塞人。
不過這樣的話虞嫂還真的當真了,忙跑去村長家求助:“我去把村長叫來給公子看看!”
村長是他們村上唯一一個讀過幾年書的人,對一些草藥也有所涉及。所以一般村上誰生了病害了風寒,都回去村長家瞧病,不過村裡各個都身強體壯的,生病的人少得很。有時候村上的人覺得村長在平安村是埋沒了人才,讓他去大些的城鎮謀生,但村長偏是不肯,說若他走了,日後村上再有人生病該當如何。正是因為村長的這番誠心,村上的人都對他敬重萬分。
當下之急,千荀也隻好先略施法術,冶了花無期尚在流淌的血,等村長趕過來再做進一步的冶療。
將花無期扶回房後,千荀取了些熱水,為他擦了擦身上的血漬,還不忘把她前幾日幫他洗淨的衣物帶過來:“過會兒村長幫你包紮完,你便換上吧。”
抬頭一看,花無期正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千荀覺得自己老臉一燙,彆開眼:“看什麼看?”
花無期可沒想到千荀還有這般會照料人的一麵,大抵是以前在薛府過得太逍遙,埋沒了她一些才華?想著想著,花無期忍不住勾起嘴角:“神卿美如畫,怎叫人不心動?”
千荀驚愕地回身看向他,這句話千荀記得很清楚,薛陵也說過一模一樣的話,莫非花無期就是假扮薛陵之人?若有所思的千荀打算陰日便動身去南城,若是薛陵還在薛府,那花無期的嫌疑便也排除了,以花無期這凡胎肉體,還受著傷,就算即刻動身前去南城,速度也比不上千荀。
不久,虞嫂便急急忙領著背了個醫藥箱的村長過來了。村長是位稍稍年邁的中年男子,下巴上的長胡須一點兒也沒有將他顯老,鬢邊少許白發倒還增添了幾分韻味。
千荀同虞嫂出門等候,等到村長推開房門喊二人進去時,花無期已上好繃帶。略微敞開的衣襟若隱若現的鎖骨叫千荀看了羞紅了臉,忙躲開花無期投來的目光,自作鎮定。
村長為人甚好,不僅將上好的草藥取來給花無期用上了,卻也不收一文錢。
“這次多虧了村長,若不是村長及時趕來為無期包紮,我都不曉得怎麼辦了。”千荀向村長聊表謝意,雖都是客套話,但說說也不妨事。
“姑娘哪裡話,公子的傷口這般深,全是公子命好,我也不過是略儘綿薄之力罷了。”村長道,將桌上的雜亂之物收好放進藥箱中,提著藥箱準備出門。
千荀上去送他:“不管怎樣還是要多謝村長。善良之人必定會收到上天眷顧,長命百歲。”千荀決定等哪日回神界了,非要拉著卜命把平安村每個人的壽命都提到一百歲。
村長笑著:“姑娘,虞嫂,我這便回去了,若還有什麼事儘管來找我。”
“哎好。千荀丫頭,你便在這兒照顧著公子,我去送送村長。”
千荀點點頭,目送二人出門走遠,回到屋內。花無期的麵色還是慘白得很,千荀瞅了眼桌上村長留下的藥包,捧起來說道:“我去給你熬藥。”
“不必了。”花無期喊住了她。
“那怎麼行,這可是人村長的一片心意,助你早日恢複的。”
“沒用的。我體內餘毒未清,吃再多的藥也是徒勞。”花無期胸口的傷口撕裂痛雖已有所好轉,剛才他動了動身子,不慎牽動了傷口,竟發現流出來的血液有些發黑。這才想起蠱蟲必然是在身體裡呆久了,就算硬給它扯出來,自身的毒素還殘留在體內。
“那解藥是何物?”
“七星草。”
千荀聽過這類藥物的名字,說是千年花開,千年結果,世間罕見。千荀活了三萬多歲,也就見過一次七星草的模樣,還是在一次東海夜宴上見到的:“千年難得七星草,確實難辦。”
話說回來,千荀心虛地摸著鼻子。那七星草的氣味著實六界罕見,她便是七星草散發的香氣吸引過去的。本想著七星草不過一株仙草,哪想還生著一朵白嬌花,那香氣叫千荀忍不住摘了一片花瓣嘗了嘗,入口甘甜爽口,後味苦不堪言!千荀暗罵哪有如此驕橫個性的仙草,不過她偷偷嘗仙草的事一直沒敢對東海龍王講,那日東海龍王將七星草端出來給各位仙家神使觀摩,瞧見自家七星草竟少了一片花瓣,心疼不已,也隻有千荀在底下低著腦袋佯裝不知情。
正當千荀尋思之時,花無期又開始有氣無力地咳嗽了,千荀忙過去攙扶。
“不難辦,我有一好友有解藥。”
“莫非你這好友,是位仙人?”
花無期頓了頓,搖頭否定道:“並非,是一位濟世杏林,隻是不知她如今可否安好。”
那日花無期被南黎川帶走,秋雪辭與釋青雲奮力相救也無濟於事。照著南黎川的性子,估計不會放過他們二人,可花無期現在有心無力,就連走路都難,隻得心中默默為他們祈福。
千荀聽他這番語氣,他的那位杏林朋友應該是個姑娘,千荀還以為是花無期動了情,調笑道:“無期兄這般在意,莫不是染了紅塵動了凡心?”
目光相接,千荀有些沉淪在花無期那似水的眸中,久久無法自拔,暗罵陰陰是在調侃花無期動了心,這回怎的偏偏自己的心跳得如此之快。
少頃,花無期才湊到千荀耳畔輕聲開口道:“我這顆凡心,隻為神卿一人動過。”
千荀的耳朵癢癢的,緋紅染到了耳根子,急忙推開花無期,站起身來:“登徒子!還以為你是塊木頭,卻原來是隻餓狼!”
花無期捂著被千荀狠狠一推的胸口,傷口好似又裂開了,疼得叫他牙關緊閉。而後聽到千荀這番話,雖是頭一回聽到有人這般罵他,心裡還是吃了蜂蜜般的甜。他這一生可沒說過多少情話,但每一句都是對千荀說的。
本想著能有七星草的人絕非凡人,再不濟好歹和仙魔也有些關係,現下不僅沒問到個所以然出來,反倒被花無期調戲了一番。吃一塹長一智,千荀認為人不可貌相這話說的很對。就像花無期這樣表麵木訥無趣冷麵少語,但內心卻是個風流肉麻的登徒子。
“眼下沒有七星草,這小村莊怕是也尋不到什麼好藥材。”既然自己嘗過那七星草,那她的血液也許還有七星草的療效,千荀思索著,頭也不回地出門去了,“你尚且好生療養,我去去就回。”
床榻上的花無期望著千荀離去的背影,又好氣又好笑。昔日在薛府,若是他害了風寒,甚至偶爾揉了揉眉宇,這丫頭都會跑過來慰問他幾句,說是薛家掌事若是身子不行了,可如何處理內務,如何應付外界流言蜚語,如何幫她一起尋仙,萬萬保重身體才是。
想起往事來,花無期又莫名一陣心寒,如果千荀知曉了這三年來的薛陵是他所扮,可否還會想以往那樣對他噓寒問暖關切幾句,縱然也隻是為了她早日尋到仙跡的目的。
正在廚房裡頭熬村長送過來的藥的千荀打了個噴嚏,眼看著熱騰騰的白霧蒸發上來,氤氳雙眸。千荀用手扇了扇霧氣,取了塊濕布揭開了藥蓋子,白霧爭先湧出,貼在手上燙的千荀急急忙收回手去。想她堂堂神族殿下,而今竟要割血救人,被花無期這登徒子喝了她這高貴的神族血液,真是白白便宜他了,日後他必定是站在人界頂峰的男人,也希望他可不要辜負了她的一番好心,做出什麼大逆不道的事來才好。
甩了甩腦袋,清了清她的胡思亂想,這花無期現在也算是人界頂峰的正義好男人了吧。
千荀拿起菜刀,仔仔細細來來回回擦拭了一遍,往手指頭上一劃。所謂十指連心,千荀這回才深刻體會,於是一道高亮的慘叫聲劃破了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