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像濃稠的墨汁,徹底浸透了梁家村。程飛拖著疲憊的雙腿,轉過最後一條熟悉又黑暗的村巷,胃裡空得發慌,咕嚕嚕的抗議聲在寂靜中格外響亮。
這才想起,奔波一天,粒米未進。
半小時前,他火急火燎地衝進村醫葛三叔的藥鋪,把何四叔摔傷的慘狀比畫著說完,親眼看著葛三叔背上藥箱出了門,才算鬆了口氣。
回來的路上,他特意繞到何四叔家門口,拍醒了何四叔的兒子何曉光,把事兒交代清楚,讓他趕緊去舊工廠守著。
這一通忙活下來,時間像指縫裡的沙,不知不覺就溜到了快十點。
現在,家門就在眼前,那扇熟悉的木門在無月的夜色裡隻顯出模糊的輪廓。程飛正要加快腳步,卻猛地刹住了身子。
他視力極好,即便在這沒有路燈的濃黑裡,也能清晰地分辨出——自家門前,竟蜷縮著一個黑影。
心下一歎,不用猜,這個時辰還能在這兒守著風露的,除了惠琴嫂子,不會有第二個人。
“嫂子?”程飛走近,聲音帶著一天的疲憊和些許驚訝,“你咋蹲在這兒?”
黑影動了動,惠琴抬起頭,聲音裡壓著惱火和擔憂:“除了等你,我還能乾啥?你這一天是鑽了地縫還是上了天?電話也打不通,急死個人了,還以為你出啥事兒了呢!”
程飛一拍腦門,帶著歉意:“嗨,去了趟山上,結果手機不知道掉哪兒了,對不住啊嫂子,讓你擔心了。”
聽到“上山”,惠琴瞬間明白了——他是去給父母上墳了。再聽說丟了手機,心裡那點火氣也像被戳破的氣球,倏地泄了。
她撐著膝蓋站起身,語氣緩和下來:“還沒吃飯吧?走,嫂子那兒給你留了飯。”
程飛餓得前胸貼後背,實在沒力氣推辭,順從地跟著惠琴,穿過幾戶人家的院牆,走進了她家的小院。
屋裡透出的暖黃燈光,瞬間驅散了身上的寒意和疲憊。
一進門,一股濃鬱的肉香就霸道地鑽進了鼻腔。砂鍋在爐子上用小火煨著,蓋子邊緣溢出誘人的白氣。
“好吃!”程飛幾乎是撲到桌邊的。砂鍋蓋子一掀開,熱氣裹脅著更濃鬱的香氣撲麵而來,排骨燉得骨酥肉爛,色澤醬紅油亮。餓了一天的腸胃被徹底喚醒,程飛顧不得燙,筷子翻飛,一塊塊排骨連著軟糯的土豆直往嘴裡送,燙得直吸氣也停不下來。
“慢點兒,慢點兒,沒人跟你搶!”惠琴坐在對麵看著他狼吞虎咽,臉上不自覺地漾開一絲笑意,心底有種奇異的滿足感在悄悄蔓延。鍋裡溫熱的食物,似乎也熨帖了她空落落的心。
風卷殘雲般吃完最後一塊肉,程飛滿足地靠在椅背上,長長舒了口氣。
屋子裡的氣氛鬆弛下來。閒聊了幾句家常,程飛的目光落在惠琴帶著一絲落寞的側臉上,一個盤桓已久的問題,突然脫口而出:
“嫂子,說說你和鐵嶺哥唄?”
惠琴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隨即像被戳中了痛處,扭過頭去,語氣硬邦邦的:“他有啥好說的!”
程飛意識到自己唐突了,但話已出口,好奇心加上一絲隱隱的關切,讓他想了解這個曾經庇護著村子的英雄,為何一去不返。
他放軟了聲音,帶著真誠地追憶:“嫂子,你彆生氣。我是真想知道。當年你倆結婚那會兒,村裡誰不羨慕鐵嶺哥?鞭炮響得震天,新娘子蓋頭掀開,大夥兒眼睛都直了……都說鐵嶺哥好福氣,娶了咱十裡八村最俊的姑娘。他咋就……咋就舍得把你一個人撂家裡,這麼多年連個音信都沒有?他……到底出啥事了?”
“你當真覺得嫂子……還漂亮?”惠琴猛地轉回頭,眼圈有些泛紅,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和期待。
再堅強的女人,心底也渴望被肯定,尤其是在長久的孤寂之後。
程飛迎著她的目光,語氣斬釘截鐵:“嫂子,我說的句句心裡話!當年你是咱村一枝花,現在,還是!沒人能比!”這話裡帶著點年輕人特有的誇張,卻也情真意切。
惠琴怔怔地看著程飛年輕而真誠的臉龐,心頭那點戒備和怨氣,像被春風吹化的冰淩,一點點消融了。
一句久違的讚美,撬開了她塵封的心門。
她垂下眼簾,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沉默了好一會兒,再開口時,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帶著沉重的歎息:
“鐵嶺啊……他一直就不安分……”
在惠琴低緩而哀傷的敘述中,程飛仿佛看到了那個活在梁家村傳奇裡的男人。
鐵嶺,梁家村的一條好漢。打小跟著村裡一個走南闖北過的老拳師練武,筋骨強健,身手了得。
他是村裡孩子們心中的戰神,是隔壁村混混們聞風喪膽的克星。無論對方多少人,最後能昂首挺胸、鼻青臉腫卻帶著勝利笑容走回來的,必定是鐵嶺。
程飛自己,也曾是那些用崇拜目光追隨著鐵嶺背影的小孩子之一。
他和梁小柱那三兄弟完全不同。梁小柱他們偷雞摸狗、欺軟怕硬,淨乾些不入流的勾當。鐵嶺最瞧不上這種人,路上撞見了,常會冷著臉伸手攔一攔。
梁小柱兄弟幾個對鐵嶺是又恨又怕,隻要鐵嶺在村裡,他們就收斂許多,不敢太放肆。鐵嶺一走,這哥仨才真正成了村裡的“土霸王”,橫行無忌。
鐵嶺的心,是被錄像廳裡那些香港武俠片點燃的。刀光劍影,快意恩仇,行俠仗義……他著了迷,認定自己骨子裡就該是個仗劍天涯的俠客,隻是生錯了時代,困在了這小小的梁家村。
他總念叨著,要出去,要走出官窯鎮,走出棠西縣,去闖一闖那廣闊的天地,乾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
這念頭,像野草一樣,在他心裡瘋長,即使和惠琴結了婚,也沒能拔除。
命運的轉折,發生在一年的春節。鄰村兩個早年去南方“闖世界”的師兄弟回來了。當年練拳時,他們遠不如鐵嶺。可這次回來,西裝革履,手腕上明晃晃的金表,言談間全是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大場麵”。
鐵嶺聽著,眼睛越來越亮,心像被貓爪子撓著,又羨慕又向往。那被柴米油鹽暫時壓抑的江湖夢,轟然複蘇,燒得他坐立不安。
“那時候你倆剛結婚啊,”程飛忍不住插話,帶著一絲不解,“他走,你舍得啊?”
惠琴嘴角泛起一絲苦澀的漣漪,眼中水光閃動:“不舍得!可我有啥法子?拴得住人,拴不住心……”她頓了頓,聲音更低更縹緲了,“他不讓跟著,說……等他在外頭安頓好了,就回來接我……”
“後來呢?”程飛追問,“他就……一直沒消息了?”
惠琴苦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還難看。她繼續沉浸在沉重的回憶裡。
最初的日子,雖然遠隔千裡,但鐵嶺每周都會打來電話。電話線那頭的聲音,訴說著新奇的見聞和模糊的“好前程”。惠琴守著這點念想,日子再艱難,心裡總還有塊熱乎的地方,支撐著她熬過一個個清冷的夜晚。
然而,希望就像指間的沙,攥得越緊,流失得越快。惠琴漸漸發現,那電話間隔的時間變得越來越長。從一周,變成兩周,再變成一個月,兩個月……等待的焦灼變成了不安,不安化作了被忽視的氣憤,氣憤又沉澱為無望的失望。
直到後來,鐵嶺竟能半年杳無音訊!好不容易盼來一個電話,惠琴在電話這頭聲嘶力竭地追問他在哪兒、乾什麼,電話那頭卻總是支支吾吾,語焉不詳,仿佛隔著千山萬水,也隔著層層迷霧。
就是從那時起,惠琴心裡那點熱乎氣兒,徹底涼透了。一個冰冷而絕望的念頭,像毒蛇一樣纏繞上來:她的男人,怕是再也回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