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那些穿著破舊棉襖、臉蛋被高原風吹得皸裂發紅的孩子!此刻,他們排著一種奇怪的隊形,在冰冷死寂的操場上無聲地移動著。動作僵硬,步伐整齊劃一,如同被無形的線操縱的木偶。月光吝嗇地灑下一點點慘白的光暈,勉強勾勒出他們小小的、移動的身影,卻照不清他們的臉。他們的麵孔都隱沒在濃重的陰影裡,隻有一個個小小的、沉默的輪廓在晃動。
隊伍的中心,他們抬著東西。
不是桌椅,也不是任何教學用具。
那輪廓……長長的,窄窄的,一頭微微翹起……
是一口棺材!
一口用粗糙木板釘成的、簡陋的棺材!
被一群不到十歲的孩子,沉默地、僵硬地抬在肩上!棺材板似乎沒有釘死,隨著他們僵硬步伐的顛簸,微微地、一下一下地晃動著。
而最讓陳青血液凍結的是——那棺材裡,是空的!
月光透過縫隙,隱約能看到裡麵空蕩蕩的黑暗!一口為死者準備的棺材,此刻卻被一群活著的孩子抬著,在深夜的操場上……轉圈!
他們排成一個詭異的圓圈,繞著操場中心那幾根孤零零的、歪斜的木樁籃球架,一圈,又一圈,沉默地、機械地走著。腳步聲被刻意放得很輕,隻有那詭異的童謠,從那些隱沒在陰影中的小嘴裡持續不斷地哼唱出來,在死寂的夜裡幽幽回蕩,每一個音節都像冰錐紮進陳青的神經:
“月牙彎彎照墳頭…老師抬棺莫回頭…”
那空蕩蕩的棺材,隨著孩子們僵硬的動作,每一次晃動,都仿佛在無聲地等待著什麼……等待著被填滿。
陳青全身的力氣仿佛瞬間被抽空,雙腿一軟,順著冰冷的牆壁滑坐下去,癱倒在冰冷堅硬的水泥地上。牙齒不受控製地咯咯作響,身體篩糠般劇烈顫抖。她蜷縮成一團,雙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把即將衝破喉嚨的尖叫硬生生堵了回去,隻剩下喉嚨深處壓抑的、破碎的嗚咽。窗外那單調、詭異、如同招魂般的童謠聲,像冰冷的潮水,一浪接著一浪,無情地拍打著她搖搖欲墜的理智堤壩。
她不敢再看一眼窗外,隻把自己更深地埋進牆角冰冷的陰影裡,如同瀕死的動物尋求最後的庇護。時間失去了意義,每一秒都被拉長成無儘的煎熬。直到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歌聲漸漸低下去,最終消失在嗚咽的山風裡,直到窗外那僵硬的腳步聲徹底歸於沉寂,陳青依然癱坐在冰冷的地上,身體僵硬,大腦一片空白,隻有那隻布滿血絲的黃眼睛和空蕩蕩的棺材在眼前交替閃現。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透進一絲灰蒙蒙的光。天,終於要亮了。那光非但沒有帶來溫暖和希望,反而像一層冰冷的鉛灰,覆蓋在殘存的恐懼之上。陳青扶著冰冷的牆壁,艱難地站起來,雙腿麻木得不像是自己的。她走到窗邊,鼓起殘存的一絲勇氣,透過臟汙的玻璃向外望去。
操場上空無一人。
昨夜的一切,那抬棺的孩童,那詭異的歌聲,那空蕩的棺材……仿佛隻是一場過於真實、過於冰冷的噩夢。隻有被踩踏過的泥地上,留下了一圈又一圈雜亂的、小小的腳印,環繞著那幾根歪斜的木樁,如同某種邪惡儀式的印記,無聲地嘲笑著她。
陳青猛地轉過身,背靠著冰冷的牆壁,大口喘著氣。冷汗浸透了她的內衣,緊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戰栗。不是夢。那腳印,就是鐵證。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她的心臟,越收越緊。她需要答案!她必須弄清楚!蘇梅!那隻黃眼睛!這詭異的抬棺!它們之間一定有著可怕的聯係!
她衝到那張舊書桌前,手指因為寒冷和恐懼而笨拙。她拉開抽屜,胡亂地翻找。沒有。她又拉開櫃門,裡麵隻有幾件簡單的換洗衣物。她的目光掃過房間的每一個角落,最後,定格在床鋪上。
她撲過去,掀開被褥,挪開枕頭。枕頭底下,隻有那張畫著黃眼睛的紙,靜靜地躺在那裡,像一隻蟄伏的毒蟲。她煩躁地把它掃到一邊。
目光落在床板上。是那種老式的、由幾塊厚木板拚成的簡易床板。她用力掀開墊著的薄褥子,木板露了出來。她的手指沿著木板的縫隙一點點摸索。突然,指尖觸到一塊邊緣有些毛糙、微微凸起的木板。她的心猛地一跳!
她用力摳住那塊木板的邊緣,指甲幾乎要翻折。木板發出“嘎吱”一聲輕響,被撬開了一條縫!一股濃烈的、混合著塵土和黴變紙張的氣味撲麵而來。木板下,是一個淺淺的夾層空間。
裡麵塞著一本厚厚的、硬殼封麵的本子。
教案本!
封麵已經磨損得厲害,邊角卷起,沾著點點暗褐色的汙漬。陳青的心臟狂跳起來,她顫抖著拿起那本教案。很沉。封麵上用娟秀的鋼筆字寫著:“蘇梅莫河鄉小學五年級語文”。
是蘇梅的教案本!
陳青抱著這本沉甸甸的教案,像抱著一個潘多拉魔盒,緩緩坐倒在冰冷的地上。她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獻祭般的決絕,翻開了封麵。
第一頁,是正常的教學計劃,字跡工整清晰。第二頁,開始有了一些潦草的批注。第三頁…第四頁…翻到中間部分,字跡開始變得明顯淩亂、潦草,筆畫時而用力劃破紙背,時而虛弱得幾乎無法辨認。大段的備課內容被混亂的線條粗暴地劃掉、覆蓋。
然後,陳青看到了。
在那些被劃掉的文字和混亂線條的間隙,開始出現一些東西。
眼睛。
用鉛筆、用鋼筆、甚至可能是指甲刻畫的……眼睛。
一隻又一隻。大的,小的。有的潦草幾筆,有的則描繪得異常細致,布滿血絲。但無一例外,瞳孔都被塗成了那種焦黃色!
它們密密麻麻地出現在教案本的頁眉、頁腳、字裡行間的空白處,像一群從紙張深處滋生出來的、窺視的毒蟲。越往後翻,出現的頻率越高,畫得也越瘋狂、越猙獰。那些焦黃的瞳孔,仿佛穿透紙張,死死地盯著正在翻閱的陳青。
陳青的手指冰涼,翻頁的動作越來越快,也越來越僵硬。她的呼吸變得急促,教案本上那無數隻黃眼睛帶來的視覺衝擊和冰冷的精神汙染,讓她胃裡一陣翻江倒海。翻到最後幾頁,那些眼睛幾乎占據了整頁紙,層層疊疊,扭曲糾纏,構成一幅令人精神崩潰的恐怖圖騰。
就在這一片由無數黃眼睛組成的瘋狂漩渦邊緣,一行極其細小的字跡,如同垂死者最後的掙紮,用儘全身力氣刻進紙頁的纖維裡,筆畫顫抖得幾乎斷裂:
“救救我……他們在看著我……他們……不是孩子……”
字跡戛然而止。最後一個“子”字的末端,被拖出一道長長的、絕望的劃痕,仿佛書寫者被某種巨大的力量猛地拖走了。
陳青死死盯著那行求救的字,每一個筆畫都像燒紅的針,紮進她的眼底。恐懼攫住了她的喉嚨,冰冷徹骨。不是孩子?昨晚抬棺的那些……他們是什麼?!
“篤篤篤。”
敲門聲突兀地響起,像一顆石子投入死寂的深潭。
陳青嚇得渾身一顫,教案本脫手掉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她像受驚的兔子一樣猛地抬頭看向門口,心臟幾乎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
“陳老師?起了沒?”門外傳來一個蒼老、沙啞,帶著濃重當地口音的聲音,是村長多吉才讓。
陳青手忙腳亂地把蘇梅的教案本塞進被褥底下,胡亂地用被子蓋好,又用力抹了一把臉,試圖抹去臉上的驚恐和冷汗。她深吸了幾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一些:“…起了,村長,稍等。”
她赤著腳,幾步跨到門邊,拉開了門栓。
門外站著村長多吉才讓。他身材矮壯,裹著一件厚重的、油膩發亮的黑色藏袍,臉膛黝黑,布滿風霜刻下的深深皺紋,像乾裂的土地。他手裡端著一個粗瓷大碗,碗口正冒著騰騰的熱氣,一股濃鬱得化不開的、帶著強烈腥膻味的肉湯香氣瞬間彌漫進狹小的宿舍。
“陳老師,剛來,水土不服吧?”多吉才讓咧開嘴笑了笑,露出一口被劣質煙草熏得發黃的牙齒。他的笑容看起來很熱情,但那雙深陷在眼窩裡的眼睛,卻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渾濁、平靜,沒有絲毫笑意,隻是定定地看著陳青,帶著一種審視和……難以言喻的穿透力。“早上冷,喝碗熱湯,驅驅寒,暖暖身子。”他把手裡那碗熱氣騰騰的湯往前遞了遞。
那濃鬱的肉湯香味此刻聞在陳青鼻子裡,卻混合著一種難以名狀的惡心感。她的胃部一陣抽搐。她勉強擠出一個笑容,眼神下意識地避開那碗湯,看向村長身後灰蒙蒙的天空:“謝謝村長,我…我還不餓。”
“哎,客氣啥!”多吉才讓不由分說地往前一步,幾乎把碗塞到了陳青懷裡。碗壁滾燙,灼得陳青手指一縮。“新老師來,我們莫河鄉沒啥好東西,就這羊是自家養的,新鮮!快趁熱喝了!”他的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強硬,那雙渾濁的眼睛依舊死死地盯著陳青的臉,仿佛要穿透她的皮肉,看清她腦子裡的所有想法。“喝了身子暖了,精神頭就足了。蘇老師以前啊,也最愛喝這湯了。”
“蘇老師”三個字,像三根冰冷的針,狠狠紮在陳青緊繃的神經上。她端著那碗滾燙的湯,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碗裡的熱氣熏蒸著她的臉,帶著濃重的腥膻。她低頭,目光落在渾濁的、漂浮著點點油星的湯麵上。
湯裡沉著幾塊煮得發白的羊肉,一些碎骨頭,還有幾片深色的、像是某種內臟的東西。
就在一塊半透明的、顫巍巍的羊肚旁邊,在渾濁油膩的湯水中,一個東西半沉半浮地漂了上來。
圓形的。
帶著一種令人極度不適的、渾濁的焦黃色。
表麵布滿著密密麻麻、如同蛛網般鮮紅的血絲。
它靜靜地懸浮在滾燙的、散發著濃烈膻味的肉湯裡,像一顆來自地獄的渾濁琥珀,無聲地凝視著陳青。
一顆布滿血絲的黃眼珠!
陳青全身的血液瞬間衝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她的大腦“嗡”的一聲,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懼像一隻冰冷的巨手,扼住了她的喉嚨,讓她無法呼吸,無法尖叫。她端著碗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滾燙的湯汁潑濺出來,燙紅了她的手背,她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村長多吉才讓那張黝黑、布滿皺紋的臉湊得更近了,渾濁的眼睛裡似乎閃過一絲極其詭異的、難以捕捉的笑意。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種催眠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誘惑,每一個字都像冰碴子刮過陳青的耳膜:
“喝了它,陳老師…”
“喝了它,你就能…看見蘇老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