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鐵柱一夜未歸。
王德海在校長辦公室裡枯坐了一宿,煤油燈熬乾了油,火苗掙紮著熄滅,最後一絲光明被濃稠的黑暗吞噬。窗外,血紅的月亮終於沉入西邊的山脊,但黎明並未帶來絲毫暖意,隻有一片死氣沉沉的鉛灰色籠罩著莫河鄉小學。老吳胸口的爪痕流出的青黑血液早已凝固,散發著混合了腐臭和機油的味道,人雖然還有微弱的呼吸,但臉色灰敗如同死人。王德海用破布草草給他蓋著,不敢多看一眼,隻覺得那三道爪痕像三條冰冷的毒蛇,盤踞在心頭。
操場角落秋千架下,那片投射過無發女影的土地,在晨光中顯得格外空曠和冰冷。王德海甚至不敢靠近西牆根。
“突突突…突突突…”
一種低沉、單調、仿佛永無止境的噪音,開始在他腦子裡盤旋。那是拖拉機的引擎聲,十年前那個血色黃昏的聲音。它時遠時近,有時仿佛就在窗外,有時又像從地底深處傳來。伴隨著這聲音的,是一種更加細微、更加令人頭皮發麻的“簌簌”聲,像無數根堅韌的絲線被一股巨力緩慢、無情地撕扯、剝離……
王德海捂著耳朵,蜷縮在冰冷的椅子上,身體抑製不住地顫抖。他知道那是幻聽,是恐懼的產物,但那聲音如此真實,如此頑固地啃噬著他的神經。
直到日上三竿,門外才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自行車鏈條摩擦的聲響。
“王校長!王校長!”趙鐵柱的聲音嘶啞而疲憊,但帶著一種找到救命稻草般的激動。
王德海猛地彈起來,幾乎是撲過去拉開了門。門外,趙鐵柱風塵仆仆,褲腿上沾滿了泥點,嘴唇乾裂。他身後,站著一個身材清瘦的男人,男人後麵跟著兩個小道童。
這人看著約莫四十多歲,麵容清臒,顴骨微高,一雙眼睛不大,卻異常深邃沉靜,仿佛兩口古井,波瀾不驚。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藏青色舊式對襟布褂,腳下是沾著黃泥的布鞋,肩上斜挎著一個半舊的土黃色布褡褳。打扮樸素得像個走鄉串戶的赤腳醫生,唯有眉宇間那份沉凝的氣度,透著一股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的從容。
“這位是張清衍,張師傅。”趙鐵柱喘著粗氣介紹,“老館長說,張師傅是懂行的,有真本事!”
張清衍的目光平靜地掃過王德海驚恐憔悴的臉,又越過他,落向辦公室內昏死的老吳,最後投向窗外後山墳地的方向。他微微頷首,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沉穩:“事不宜遲,先看墳。”
沒有多餘的寒暄,三人立刻動身前往後山。一夜之間,那道裂開的水泥墳塚顯得更加猙獰。裂縫邊緣暗紅色的“血壤”範圍似乎擴大了,濕漉漉地翻湧著,散發出的腐肉鐵鏽味混雜著那股若有若無的機油味,變得更加濃烈刺鼻。
張清衍走到裂縫邊緣,蹲下身。他沒有像王德海和趙鐵柱那樣露出驚恐的神色,隻是眉頭微微蹙起,眼神專注得如同在觀察一件稀世的古物。他伸出兩指,極其小心地撚起一小撮暗紅色的血壤,放在鼻尖下輕輕嗅了嗅。
王德海和趙鐵柱緊張地看著他。
張清衍的眉頭鎖得更緊了。他放下土,又從褡褳裡取出一個小小的、磨得光滑的龜甲,放在掌心。他口中念念有詞,聲音低沉含混,聽不清具體內容,另一隻手掐著奇怪的指訣。片刻後,他將龜甲湊近裂縫邊緣。
“嗡……”
龜甲竟然在沒有任何外力觸碰的情況下,在張清衍的掌心微微震動起來,發出低沉的嗡鳴!
“地煞衝關,怨氣鬱結。”張清衍收回龜甲,聲音凝重,“此地陰脈淤塞,戾氣深重。亡者紅衣裹身,怨念滔天。更糟的是……”
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地看向王德海:“當年亡故,可是頭部受創,發膚剝離?”
王德海渾身一顫,十年前那血腥的一幕瞬間在眼前炸開:突突轟鳴的拖拉機後輪,蘇婉蓉被卷入時絕望的尖叫,烏黑的長發被絞盤死死纏住,然後……連帶著大片頭皮被活生生撕扯下來……他臉色慘白,嘴唇哆嗦著,艱難地點了點頭,喉嚨裡發出一個破碎的音節:“…是…拖拉機輪子…頭發…頭皮都……”
“青絲斷,魂難安。”張清衍的眼中閃過一絲了然,“發為血之餘,亦為魂之係。斷發裂膚,怨魂便如無根飄萍,難入輪回。更兼……”他指向裂縫深處滲出的粘稠黑液,“此物蘊含一股金鐵油腥之戾氣,與死者怨念糾纏,如同火上澆油!水泥封棺,本意是鎮煞,實則是作繭自縛,將滔天怨氣生生悶在極陰之穴中,如同養蠱!如今血月引煞,地脈震動,棺中怨主,怕已非尋常厲鬼,而是向著‘血衣魃’的凶物蛻變!一旦功成,赤地百裡,生靈儘絕!”
“血衣魃?!”王德海和趙鐵柱同時倒吸一口涼氣,雖然不懂具體是什麼,但光聽名字和“赤地百裡”的描述,就知道是毀天滅地的大凶之物!
“張…張師傅!求您救救莫河鄉!”王德海腿一軟,幾乎要跪下,聲音帶著哭腔。
趙鐵柱也急切道:“是啊張師傅!隻要能鎮住這禍害,砸鍋賣鐵我們也認!”
張清衍抬手虛扶了一下王德海,神色依舊沉靜,隻是眼神更加凝重了幾分。“此煞已成氣候,強攻恐難奏效,反易激起其凶性。需先明其怨根,再尋機化解或鎮壓。”他環顧四周,目光落在操場中央相對開闊平整的地麵,“此處即可。鐵柱兄弟,煩請幫我尋一張結實的桌子來,再打一盆清水。”
很快,一張舊課桌被搬到了操場中央。張清衍從褡褳裡取出幾樣東西:一疊裁剪好的黃色符紙,一支看起來有些年頭的狼毫筆,一方雕刻著八卦圖案的墨硯,還有一小包暗紅色的粉末——朱砂。他將朱砂倒入墨硯,用趙鐵柱打來的清水調和,動作沉穩,一絲不苟。
空氣中彌漫開朱砂特有的礦物氣息,似乎稍稍衝淡了一些那無處不在的腐臭和機油味。
張清衍凝神靜氣,提起狼毫筆,飽蘸鮮紅的朱砂墨。他深吸一口氣,眼神陡然變得無比銳利,仿佛有實質的光芒透出。筆走龍蛇,動作快得隻見一片殘影!筆尖劃過符紙,發出細微的“沙沙”聲,鮮紅的線條流暢而充滿某種難以言喻的韻律,轉眼間,一張結構繁複、充滿神秘力量的符籙便躍然紙上。
最後一筆落下,張清衍口中低喝一聲:“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