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自己貪戀權位,利用職權,瘋狂聚斂這不義之財,又怎會引來這金虺孽胎?若非貪念蒙心,對王府異狀視而不見,又怎會釀成如此大禍?五千兩官銀化灰,護衛重傷,王府險些傾覆,自己更是差點魂飛魄散,成為那妖物的一部分!
這滿室的殘骸,哪裡是什麼財富?分明是埋葬自己的墳墓!是噬魂奪命的毒餌!
巨大的悔恨如同潮水般湧上心頭,馮守拙老淚縱橫,掙紮著從地上爬起,對著趙清真深深一揖到底,姿態卑微而虔誠:“道長…教訓的是!字字珠璣,如雷貫耳!下官…不,馮守拙…知錯了!貪念蒙心,利令智昏,幾釀成滔天大禍,累及王府,禍延百姓!這些…這些不義之財…”他指著滿室狼藉,聲音帶著痛徹心扉的覺悟,“皆由貪念孽生而來,是禍亂的根源!留之無益,徒惹災殃!懇請道長慈悲,指點迷津!該如何處置這些孽障之物?馮守拙…願傾儘所有,彌補罪愆!”
張彪此刻也掙紮著抬起頭。他左臂的暗金色澤雖因妖源斷絕而不再蠕動劇痛,但依舊沉重僵硬,如同不屬於自己的身體。他看著坑洞中那厚厚一層由金虺所化的灰白塵埃,想起昨夜那快如鬼魅、噬金斷鐵的金光,再想想自己這些年克扣軍餉、倒賣軍械的勾當,一股強烈的後怕與羞愧湧上心頭。若非貪圖那些銀錢,自己怎會被妖毒侵蝕,險些化為金粉?
“道長!”張彪嘶啞著嗓子,也掙紮著跪直身體,對著趙清真重重叩首,額頭撞在冰冷堅硬的岩石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小的這條爛命是道長救的!從今往後,絕不敢再起半分貪念!這些…這些害人的東西,”他指著那些殘骸,“全憑道長發落!小的願效犬馬之勞,隻求…隻求一個贖罪的機會!”
趙清真看著二人眼中那劫後餘生、真心悔悟的神色,以及那份急於擺脫“不義之財”枷鎖的迫切,微微頷首。人心向善,道心可渡。這金虺之劫,於他們而言,是災難,亦是點醒迷途的機緣。
“善。”趙清真聲音清朗平和,如同春風化雨,驅散了石室中最後的陰霾,“世財孽生,法財可渡。呂祖有雲:堆金積玉滿山川,神仙冷笑應不采。然長春祖師亦曾受帝王供養,取世財而廣行善舉,大興教門,惠澤蒼生。此中真意,在於‘用’字。”
他目光掃過那些黯淡的財寶殘骸,聲音帶著指引:
“王府護衛,奉旨北上,為國戍邊。然其家眷安頓、撫恤,朝廷或有疏漏不足。城外流民,嗷嗷待哺,饑寒交迫。府學傾頹,士子無依,聖賢之道蒙塵。此皆積德累功之處,亦是穩固王府根基、消弭民怨之良方。”
“將此間殘存金玉,熔鑄為銀錢;破碎珠玉,擇其可用者,變賣為資。取之王府(馮守拙私庫,亦是王府貪腐所得),用之黎庶。厚恤北上將士家眷,使其無後顧之憂;廣設粥棚,賑濟城外饑民,活人無數;修繕府學,購置書卷,供養寒門士子,興一方文教。”
趙清真看著馮守拙和張彪漸漸亮起的眼神,一字一句,如同大道綸音:
“以不義之世財,行有義之法舉。化貪戾為祥和,轉孽障為功德。此乃消弭金虺餘孽,穩固王府氣運,澤被蒼生,亦為汝等自身消災解厄、積攢法財、贖清前愆之無上正道也!汝等,可願行此功德?”
馮守拙和張彪聞言,先是一愣,隨即眼中爆發出前所未有的明亮光芒!如同在無儘黑暗中看到了指路的明燈!
散儘這些不祥之財?用於撫恤將士家眷、賑濟災民、興辦文教?
這…這不正是斬斷那寡廉鮮恥的貪根、洗刷自身罪孽、求得內心安寧、甚至為這風雨飄搖的王府積攢人望的絕佳途徑嗎?比起守著這些招災引禍的廢銅爛鐵擔驚受怕,甚至隨時可能被朝廷清算,這簡直是柳暗花明!
“願意!下官願意!全憑道長安排!定當竭儘全力,辦好此事!”馮守拙激動得聲音都在顫抖,深深一揖,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
“小的願意!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張彪也斬釘截鐵地吼道,眼中充滿了重獲新生的希望。
趙清真不再多言,走到張彪麵前。妖源已滅,其體內殘留的妖毒已成無源之水,無根之木。他並指如劍,指尖凝聚一點精純無比、蘊含生滅造化之力的先天真炁,點在張彪肩頭那清光閃爍的“截脈鎮邪印”上。
“散!”
真言出口,符印清光大放!無數細密的清光符文如同活了過來,瞬間從肩頭蔓延至張彪整條暗金色的左臂!符文所過之處,那暗沉如同金屬的色澤如同退潮般迅速消退,露出下麵蒼白、有些萎縮但屬於正常人類的皮肉紋理!深入骨髓的陰冷和蝕骨劇痛,如同被陽光驅散的寒冰,徹底消失無蹤!隻餘下一道從肩頭延伸至手腕的、猙獰扭曲的暗紅色疤痕,以及手臂肌肉因長期被妖力侵蝕而帶來的虛弱無力感。
纏繞其神魂的最後一絲貪婪惡念與妖毒殘餘,也被這精純的淨化之力徹底滌蕩乾淨。
“妖毒已清,好生將養。”趙清真收回手指,聲音平和,“心存善念,持正守一,勤加鍛煉,假以時日,此臂氣血可複,疤痕亦會淡化。若再起貪心,孽根複萌,則此疤如烙,警醒終生。”
張彪感受著左臂久違的輕鬆和真實的血肉觸感,雖然虛弱無力,但那屬於自己身體的感覺讓他激動得渾身發抖!他試著屈伸了一下手指,雖然僵硬酸痛,卻再無那恐怖的“金化”異狀!劫後餘生的巨大喜悅和對趙清真的無儘感激湧上心頭,他再次重重叩首,額頭抵在冰冷的岩石上,聲音哽咽:“謝…謝道長再造之恩!小的張彪,對天起誓!從今往後,定當洗心革麵,行善積德!若違此誓,天誅地滅!”字字鏗鏘,發自肺腑。
三日後,西安府城。
暮春的陽光溫暖地灑在古老的城垣和熙攘的街道上,前幾日那股莫名的陰冷與壓抑,仿佛隨著一場春雨被悄然洗去。街市依舊喧囂,販夫走卒的吆喝,駝鈴叮當,但仔細聽去,人群中多了一些不同的議論,帶著驚訝、欣喜和一絲難以置信。
“聽說了嗎?秦王府真散財了!不是做樣子,是真金白銀地發!”
“咋沒聽說!俺家隔壁老王頭的二小子,前些日子不是被抽去京城參軍了嘛?家裡就剩個病懨懨的老娘和吃奶的娃兒!昨個兒晌午,王府直接來了倆差爺,客客氣氣送去了兩個大元寶!足有二十兩雪花銀!老王婆子當時就哭跪下了,說救命錢啊!”
“城隍廟口那新搭的粥棚瞧見沒?好家夥,那粥熬得,筷子插進去都不倒!稠得能當米飯吃!領粥的隊伍排出去二裡地!管事的說了,米糧都是王府出的!一直放到夏收!”
“還有府學!東城根那破得快塌了的府學,今兒一早就有工匠進去了!拉了好幾車新木頭、青磚瓦片!說是王府出錢,要好好修葺!以後娃娃們讀書,再不用怕房頂掉瓦片了!”
“怪了怪了…前些日子還風言風語,說王府鬨妖精,又是金蛇吃銀子,又是火蛇燒綢緞的,弄得人心惶惶。這轉眼…咋就變成萬家生佛了?”
“噓…小聲點!我有個遠房表侄在王府馬廄當差,他偷偷跟我講,是王府請來了一位活神仙!那本事,通天徹地!不光除了那禍害人的妖精,還點化了王府裡那些…咳,反正就是讓大人們都幡然醒悟了!這才有了散財濟民的善舉!”
“管他神仙不神仙呢!有這實惠落在咱老百姓頭上,那就是真神仙!這世道,能吃飽穿暖,娃兒有地方念書,比啥都強!秦王爺…哦不,是小王爺,積大德了!”
聚仙樓二樓臨窗的雅座,趙清真獨自一人,麵前一杯清茶。粗陶杯裡,尋常的陝青茶水在陽光下呈現出溫潤的琥珀色。他聽著樓下傳來的、充滿希望與樸實效驗的議論,目光平靜地掃過熙攘的街道。那些因王府護衛被抽調而彌漫的怨氣,因“金蛇火蛇”流言而滋生的惶恐,因權貴盤剝而壓抑的憤怒…此刻,如同被陽光驅散的晨霧,正悄然消融在一種久違的、生機勃勃的市井煙火氣中。
他端起茶杯,輕呷一口。茶味微澀,舌尖卻回旋著一絲清冽的甘甜,如同這劫後餘生的古城,苦澀之下,終見生機。
“堆金積玉滿山川,神仙冷笑應不采。”趙清真望向城東北,秦王府那片在春日晴空下依舊巍峨的殿宇群落。陽光灑在朱牆金瓦上,少了幾分往日的陰沉壓抑,倒多了幾分洗儘鉛華的莊重。他嘴角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澄澈笑意,“以不義之世財,種有義之法財。長春祖師當年禱雨濟民、扶危救困、大興教門,其道…一也。塵歸塵,金歸金,法財渡世,方是正道。”
杯中的茶水,清澈見底,映照著窗外一片湛藍如洗的天空。
青灰色的身影飄然起身,留下幾枚茶錢在桌麵。他步履從容地走下樓閣,彙入西安城喧鬨而充滿生機的市井人潮。背負的青灰色劍鞘古樸依舊,內斂所有鋒芒。身影向著北城門的方向,漸行漸遠,終南山蒼茫的輪廓在遠處天際線上若隱若現。
身後這座剛剛經曆了一場由貪婪引發、又以法財滌蕩的妖劫古城,塵埃落定,喧囂依舊。人心深處,那名為“貪婪”的種子是否就此絕滅?王府的權力傾軋是否真能平息?無人能斷。唯餘杯中清茶映照的天光,澄澈如鏡,映照著這紅塵萬丈,也映照著那條向道而行的孤獨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