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定府,永樂十四年五月十三。
時值盛夏,本該是萬物滋長、綠意蔥蘢的時節。然而,真定城內外,卻彌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悶與壓抑。天空是渾濁的鉛灰色,不見烈日,亦無雨意,唯有粘稠濕熱的空氣沉甸甸地壓在頭頂,連蟬鳴都顯得有氣無力,斷斷續續。風是熱的,裹挾著塵土與一種若有若無的、如同陳舊香灰混合著鐵鏽般的腥甜氣息,拂過汗津津的皮膚,隻帶來粘膩的不適。
城西十裡,崇因寺。
這座古刹背靠蒼茫太行餘脈,前臨渾濁的滹沱支流,占地頗廣。殿宇重重,飛簷鬥拱,金漆雖已斑駁,卻也顯露出幾分昔日的恢弘氣象。寺前古柏森森,枝乾虯結如龍,隻是那墨綠的葉片在濁悶的天光下,也顯得有些黯淡無光。
此刻,崇因寺山門前的景象,卻與這佛門清淨地的表象格格不入,甚至透著一股詭異的喧囂。
通往山門的青石板路上,人流絡繹不絕。有衣著光鮮的商賈,有麵黃肌瘦的農夫,有身著綾羅的婦人,亦有被仆婦攙扶、神色萎靡的老者。他們大多麵色凝重,眼神中交織著一種近乎狂熱的期盼與深藏的恐懼。許多人手中捧著或大或小的漆盒,盒蓋緊閉,卻隱隱透出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更有人麵色蒼白,手臂或腿上纏著厚厚的、滲出暗紅斑跡的布條,行走間步履蹣跚,卻仍咬牙堅持著向寺內挪動。
山門兩側,矗立著數名身材魁梧、身著赭黃色短打的僧人。他們並非尋常知客僧的和善模樣,個個神情肅穆,眼神銳利如鷹隼,帶著審視與不容置疑的威嚴,仔細盤查著每一個進入山門的人,尤其是他們手中的漆盒。偶爾有試圖蒙混、盒中“供品”分量不足或成色不佳者,會被毫不客氣地攔下,低聲嗬斥幾句,或被引向旁邊一處偏殿,出來時臉色更加灰敗,纏裹的布條上血跡似乎又深了幾分。
空氣中彌漫的香火味異常濃烈,幾乎到了嗆人的地步。無數信眾在巨大的香爐前焚香禱告,煙霧繚繞升騰,卻無法衝散那股潛藏在香灰之下、越來越清晰的、如同屠宰場般的血腥甜膩。誦經聲、木魚聲、信徒低低的啜泣和祈禱聲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心煩意亂的背景噪音。
寺門旁一株巨大的古槐樹下,幾個歇腳的本地老農,正就著渾濁的茶水啃著乾糧。他們看著眼前這“香火鼎盛”的景象,臉上卻無半分欣羨,反而帶著深深的忌憚與一絲不易察覺的鄙夷。
“…唉,又來了這麼多割肉的。”一個缺了門牙的老漢壓低聲音,搖著頭,“作孽啊…這‘三眼判官’老爺的胃口,是越來越大了。”
“誰說不是呢!”旁邊一個精瘦的漢子接口,眼神瞟向山門方向,“前些日子,城東綢緞莊的王掌櫃,為了求個兒子傳香火,聽說割了足足巴掌大一塊腿肉!結果呢?人是被抬回去的,高燒了三天,差點沒挺過來!那判官老爺…嘿,靈不靈,天知道!”
“噓!小聲點!你不要命了!”另一個老漢緊張地左右看看,聲音壓得更低,“寺裡的‘護法僧’耳朵靈著呢!前些日子,老李頭不過說了句‘這供的是哪門子菩薩’,第二天就被幾個凶神惡煞的和尚找上門,砸了攤子,打折了一條胳膊!現在誰還敢亂說?”
“可…可這也太邪性了!”缺牙老漢心有餘悸,“割肉求子…聽著就瘮得慌!我活了六十多年,拜過菩薩,拜過老君,就沒見過要人割肉的佛爺!”
“聽說那後殿供的判官像,邪乎得很!”精瘦漢子湊近了些,神秘兮兮地說,“三隻眼!青麵獠牙!晚上那第三隻眼還會放紅光!有人親眼看見過!那些割下來的肉,供奉上去,轉眼就沒了!你說,不是被那東西吃了是啥?”
“彆說了彆說了…”膽小的老漢連連擺手,臉色發白,“趕緊吃,吃完走人!這地方…邪氣越來越重了,待久了心口都發悶。”
他們匆匆咽下乾糧,如同躲避瘟疫般,迅速離開了古槐樹蔭,彙入官道,頭也不回地向城裡走去。隻留下那濃得化不開的香火味和血腥氣,在沉悶的空氣中無聲地發酵。
崇因寺深處,大雄寶殿之後,一座完全由黑色巨石壘砌而成的殿宇,如同匍匐在陰影中的巨獸,沉默地矗立著。這便是供奉“三眼判官”的“幽冥殿”。
殿門緊閉,隔絕了外界的喧囂。殿內光線極其昏暗,隻有幾盞長明燈搖曳著豆大的幽綠火苗,勉強映照出殿內詭譎的景象。
殿中央,一座高達丈餘的泥塑神像猙獰而立。神像身著漆黑判官袍,頭戴方翅烏紗帽,青麵獠牙,怒目圓睜。最駭人的是它額頭正中,並非尋常神像的慧眼或天目,而是一隻完全凸出眼眶、如同剝了皮的蟾蜍般鼓脹、布滿猩紅血絲的豎瞳!豎瞳深處,一點幽暗的紅光如同活物般緩緩流轉,散發著令人心悸的邪異與貪婪。
神像前方,是一座巨大的、同樣由黑石雕成的供案。供案之上,並無尋常的瓜果香花,而是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地擺放著無數大小不一的漆盒!盒蓋敞開,露出裡麵盛放的“供品”——一塊塊切割下來、尚帶著暗紅血絲、或新鮮或已有些發暗發皺的人肉!有的巴掌大小,有的隻有指節寬窄,散發著濃烈刺鼻的血腥氣!供案下方,暗紅色的汙漬早已浸透了冰冷的黑石地麵,形成大片大片無法清洗的、如同凝固血漿般的斑塊。
空氣中彌漫著令人作嘔的甜腥,混雜著劣質線香燃燒後殘留的焦糊味。
此刻,供案前,正匍匐著一名衣著華貴、卻麵色慘白如紙的中年富商。他渾身抖如篩糠,額頭上冷汗涔涔,左手小臂處纏著厚厚的白布,布上已被暗紅的血跡滲透。他身旁,一名穿著赭黃僧袍、麵容枯槁、眼神卻異常銳利的老僧,正手持一柄鋒利的、閃爍著寒光的銀質小刀。
老僧正是崇因寺方丈——明因。
明因方丈麵無表情,眼神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冰冷地注視著供案上那尊三眼判官像額心的豎瞳。那豎瞳中的紅光,似乎隨著富商的恐懼而微微閃爍,流露出一種貪婪的渴望。
“信…信士張貴,”明因方丈的聲音低沉沙啞,“心誠否?”
“誠!誠!弟子誠心一片!求判官老爺開恩,賜我張家一脈香火!”富商張貴聲音顫抖,帶著哭腔,頭重重磕在黑石地麵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心誠…則靈。”明因方丈緩緩舉起手中的銀刀,刀鋒在幽綠的燈火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澤,“判官老爺…要看的,是你這血肉軀殼裡,藏著幾分真心。割股奉親,古有孝義。割肉奉神,乃通天捷徑。這點皮肉之苦,比起判官老爺賜下的麟兒福澤,又算得了什麼?”
他的話語帶著一種奇異的、催眠般的魔力,仿佛能直接鑽入人的心底,放大恐懼,也點燃那扭曲的希望之火。
張貴看著那逼近的刀鋒,身體抖得更厲害了,眼中充滿了極致的恐懼,但更多的是一種被狂熱信仰扭曲的、病態的決絕。他猛地閉上眼,伸出那隻完好的右臂,死死抓住供案的邊緣,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喉嚨裡發出壓抑的、如同野獸般的嗚咽。
“嗤——”
一聲輕微卻令人頭皮發麻的利刃切入皮肉的聲音,在死寂的大殿中響起。
明因方丈的動作精準、穩定、毫無憐憫。銀刀如同最靈巧的雕刻工具,在張貴右臂內側相對完好的皮膚上,熟練地劃開一道三寸長的口子。刀鋒過處,皮肉翻卷,鮮血瞬間湧出,沿著手臂流淌,滴落在早已被汙血浸透的黑石供案上,發出“嗒…嗒…”的輕響。
張貴身體猛地一僵,隨即劇烈地抽搐起來,牙齒死死咬住下唇,發出“咯咯”的聲響,豆大的汗珠混合著淚水滾落。但他硬是沒發出大的慘叫,隻是喉嚨裡壓抑著痛苦到極致的嘶氣聲。
明因方丈對張貴的痛苦視若無睹。他手腕輕轉,刀尖如同毒蛇的信子,精準地剜下一塊約莫兩指寬、半指厚的、帶著鮮紅肌理和暗黃脂肪層的皮肉。他動作麻利地將這塊猶自微微顫動、冒著熱氣的“供品”放入一個早已準備好的、空著的漆盒中。
“心誠血熱,判官必喜。”明因方丈的聲音依舊平淡無波,仿佛隻是完成了一項尋常的儀式。他將盛放著新鮮人肉的漆盒,恭敬地擺放在三眼判官像前那堆積如山的“供品”最上方。
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那塊剛剛割下、還在淌血的皮肉,甫一接觸供案上那層粘稠的、暗沉的血垢,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變得灰敗、乾癟!仿佛其中的“生氣”被瞬間抽走!與此同時,那三眼判官額心豎瞳中的幽暗紅光,似乎微不可察地亮了一絲,流轉的速度也加快了一分,透露出一種饜足般的貪婪。
張貴癱軟在地,右臂傷口血流如注,臉色已由慘白轉為死灰,氣若遊絲。兩名身材同樣魁梧、麵無表情的赭黃衣僧人悄無聲息地出現,如同拖拽麻袋般,架起幾乎昏厥的張貴,迅速拖離了大殿。地上,隻留下一道新鮮的血跡,蜿蜒著融入供案下那片更加深沉的暗紅之中。
明因方丈看都沒看被拖走的張貴。他緩緩抬起頭,枯槁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唯有那雙深陷的眼窩中,兩點幽光如同鬼火,靜靜地“注視”著判官像額心那隻貪婪的豎瞳。他伸出枯瘦的手指,輕輕拂過供案上那塊已徹底失去光澤、如同風乾臘肉般的“供品”,指尖沾染上暗紅的血垢,放入口中,細細品嘗。
一絲難以察覺的、混合著陶醉與冰冷算計的詭異神情,在他嘴角一閃而逝。
“精血生氣…眾生願力…快了…”他低不可聞地呢喃著,如同毒蛇吐信,“待‘聖胎’圓滿…這色身皮囊…棄之何惜…”
真定府城,一間簡陋卻異常乾淨的客棧上房內。
趙清真盤膝坐於蒲團之上,雙目微闔。他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青灰色道袍,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愈發素樸。眉宇間籠罩著一層揮之不去的疲憊,臉色依舊帶著大病初愈後的蒼白,呼吸悠長卻略顯滯澀。與屍陀林血池魔將一戰,道基受了震蕩。
歸塵劍靜靜橫放在膝前。暗金色的劍身不複往日的溫潤內斂,劍格處鑲嵌的北鬥七星寶石略失光華,唯有劍脊上那玄奧的雷紋,偶爾會極其微弱地閃爍一下,如同重傷巨獸沉眠中的心跳,證明著這柄神兵尚未徹底沉寂。
窗外市井的喧囂隱隱傳來,車馬聲、叫賣聲、孩童的嬉鬨聲…然而,在趙清真沉靜的靈覺感應中,這些屬於塵世的鮮活聲音之下,卻始終纏繞著一股陰冷、怨毒與絕望的氣息。這氣息並非來自某處,而是彌漫在整個真定城的上空,如同無形的瘴癘,源頭…指向城西。
他緩緩睜開眼,深邃的眼眸中金芒一閃,帶著洞悉虛妄的清明與一絲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