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肉飼神…嬰骸為基…”他低聲自語,指尖無意識地拂過歸塵劍冰冷的劍脊,“以眾生血肉皮囊為資糧,以嬰靈怨戾為沃土…此等邪祀,已非尋常淫祀可比,幾近魔道。”
道心深處,《道德》真言與佛門偈語如清泉流淌:
“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難?”(《道德經》第十三章)
“真佛無形,真性無體,真法無相。”(臨濟義玄禪師語)
“莫執此色身雲是道…舍此色身於度外,另尋出個無形之形,無象之象的真身…”(古仙警語)
字字句句,如同晨鐘暮鼓,敲打著眼前這血腥邪祀的荒誕與虛妄。那些信徒執著於血肉之軀的延續與欲望,割肉求子,何其愚癡?那邪神與操弄邪祀之人,視色身為工具、為資糧,玩弄眾生性命於股掌,更是墮入邪魔外道,離大道真性何止萬裡!
然而,明悟歸明悟。這彌漫全城的怨戾之氣,那深藏古刹的邪神本源,以及背後必然存在的、視色身為草芥的操控者,皆非空談玄理所能化解。此劫,需以霹靂手段,斬邪除魔,方能滌蕩乾坤,還眾生以清明。
他目光落在劍光暗淡的歸塵劍上,眼神沉凝。劍損,道基傷,強敵隱於暗處。此行,凶險莫測。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極輕微的腳步聲,停在門口。隨即,一個帶著幾分討好和謹慎的聲音響起:
“道…道長?您吩咐留意的消息…小的打聽到了。”
趙清真眼神微動:“進。”
門被輕輕推開,一個獐頭鼠目、穿著短打的漢子躡手躡腳地進來,正是客棧的夥計。他不敢直視趙清真,低著頭,飛快地說道:“道長,小的按您的吩咐,這兩天特意在城西那片兒轉了轉,尤其是崇因寺附近…那地方,邪乎!香火旺得嚇人,可進去的人,出來時好多都帶著傷,臉色白得跟紙一樣!小的還…還花了點錢,從一個在寺裡幫工的老廚子嘴裡套出點話…”他咽了口唾沫,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恐懼。
“說。”趙清真聲音平淡。
“那老廚子說…寺裡後頭有個‘幽冥殿’,供的是個三隻眼的判官爺,凶得很!每天都要收‘肉供’!心不誠的,割少了不行的,根本進不去正殿門!他還說…”夥計的聲音有些發抖,“他還說,前些日子,按察使司的大老爺派人來查過,好像…好像還挖了寺裡的地!動靜不小,但後來不知怎麼就不了了之了!老廚子有天晚上起夜,迷迷糊糊走岔了道,靠近了後山那片禁地…他說…他說好像聽到地下有…有小娃娃哭!不止一個!哭得可慘了!嚇得他屁滾尿流跑回來,病了好幾天!”
夥計說完,偷偷抬眼瞄了一下趙清真,見他神色依舊平靜,才鬆了口氣,又趕緊補充道:“哦對了,道長,今兒個是五月十三,按那寺裡的規矩,是‘大開幽冥’的大日子,去割肉求子的人比往常多好幾倍!連城裡好些大戶人家的老爺太太都去了!這會兒寺門口都快擠炸了!”
五月十三…大開幽冥…
趙清真眼中寒光一閃。邪氣最熾,亦是魔障最深之時。
“知道了。”他取出一小塊碎銀拋給夥計,“去吧,莫再與人言。”
夥計千恩萬謝地退了出去。
房間內重歸寂靜。趙清真緩緩起身,走到窗邊。推開木窗,渾濁悶熱的風湧入,帶著城西方向更加清晰的香火與血腥混合的氣息。他望向崇因寺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屋舍與那鉛灰色的天幕,看到了那黑石大殿中猙獰的神像,堆積的血肉供品,以及那深埋地下、無數嬰靈無聲的哭嚎。
道袍在風中微拂,纖塵不染。
他伸出手,輕輕撫過歸塵劍的劍身。劍脊上的雷紋,仿佛感應到主人攀升的決意與凜冽的殺機,極其微弱地、卻又無比堅定地閃爍了一下,發出一聲低不可聞、卻直透神魂的清越劍鳴。
“歸塵,”趙清真低語,如同呼喚老友,“隨我…再行一遭幽冥。”
崇因寺,幽冥殿後,方丈禪院。
禪院異常幽深,位於整個寺廟建築群的最深處,背靠陡峭山壁,古木參天,濃蔭蔽日。院中不見花草,隻有幾叢墨綠的修竹,在沉悶的空氣中紋絲不動,透著一股陰森的死寂。禪房的門窗緊閉,隔絕了外界所有的光線與聲音。
禪房內,光線更加昏暗。沒有佛像,沒有經卷,隻有一尊半人高的青銅古燈佇立在牆角,燈焰並非尋常的橘黃,而是一種幽暗、跳躍不定的碧綠色,將室內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層詭譎的光暈。
明因方丈盤膝坐在一張冰冷的黑石蒲團上。他依舊穿著那身赭黃僧袍,但此刻已解開了外襟,露出內裡一件非絲非麻、呈現出一種暗沉肉色、隱隱可見皮下經絡般紋路的奇異貼身軟甲。他枯槁的麵容在碧綠燈焰的映照下,更顯陰森。深陷的眼窩中,兩點幽光如同鬼火,正死死盯著身前懸浮於空中的三件物事。
第一件,是一顆鴿卵大小、通體渾圓、呈現出一種溫潤羊脂白玉光澤的丹丸。丹丸內部,隱約可見一絲極其細微、卻蘊含著磅礴生機的金紅細線在緩緩流轉。此乃“元胎丹”,由無數信眾割下的“心誠血熱”之肉中,以秘法提煉出的血肉精華與生命元氣凝聚而成,是滋養“聖胎”的核心資糧。
第二件,是一團拳頭大小、不斷扭曲變幻、散發出濃烈怨毒與絕望氣息的暗灰色霧氣。霧氣之中,隱約可見無數張極其微小、痛苦扭曲的嬰兒麵孔在無聲地尖嚎、掙紮。這便是“嬰靈怨炁”,源自崇因寺地基深處那累累嬰骸,是邪法運轉、溝通“三眼判官”本源的陰煞燃料。
第三件,最為詭異。那是一顆隻有拇指大小、通體漆黑、表麵布滿無數細密孔洞的種子。種子懸浮在元胎丹與嬰靈怨炁之間,如同一個貪婪的黑洞,不斷地、極其緩慢地汲取著元胎丹中那絲金紅生機與嬰靈怨炁中的怨毒陰煞!隨著汲取,種子那漆黑的表麵,似乎有極其細微的血色紋路在若隱若現地生長、蔓延,透出一種令人心悸的邪異生命力!這便是明因方丈不惜一切代價、以整座真定城為祭品也要培育的——“血菩提”聖胎!
明因方丈枯瘦的雙手在胸前結成一個極其古怪、充滿邪異氣息的法印。隨著他法印變幻,口中念誦著晦澀難明的咒言,那碧綠的燈焰猛地竄高,投射出更加濃鬱的綠光,籠罩住三件懸浮的邪物。
元胎丹內的金紅細線流轉加速,絲絲縷縷精純的生命元氣被強行抽離,化作肉眼可見的金紅霧氣,彙入血菩提種子之中。同時,那團嬰靈怨炁劇烈翻騰,無數張痛苦嘶嚎的嬰兒麵孔更加清晰,更加扭曲,濃鬱的怨毒陰煞如同墨汁般被種子瘋狂吞噬!
血菩提種子表麵的血色紋路如同活物般蠕動、生長、加深!一股混合著勃勃生機與滔天怨戾的詭異氣息,在禪房中彌漫開來,越來越強!
明因方丈臉上浮現出一種病態的、混合著狂熱與扭曲的痛苦表情。他裸露在肉色軟甲外的皮膚下,青黑色的血管如同蚯蚓般根根凸起、搏動!每一次血菩提汲取力量,都仿佛在同時抽取他自身的精血元氣!他這是在以自身為橋梁,以秘法強行催化聖胎成長!代價,便是這具早已被邪法侵蝕、千瘡百孔的色身!
“快了…快了…”他乾澀的喉嚨裡發出嘶啞的低笑,“舍此殘軀…得證聖胎…超脫色相…自在永…呃!”
突然!
他身體猛地一僵!深陷的眼窩中兩點幽綠鬼火驟然暴漲!如同被無形的尖針刺中!他猛地抬頭,望向禪房緊閉的門窗方向,枯槁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驚疑不定、甚至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神色!
就在剛才那一瞬間,一股極其精純、極其浩大、如同煌煌大日初升、又似萬古青天垂落的凜然道意,毫無征兆地穿透了崇因寺外圍重重疊疊的香火願力與怨戾陰煞形成的屏障,如同投入死水潭的一塊巨石,清晰地映入了他的感知!
這氣息…堂皇正大,破邪滌穢!與整個崇因寺彌漫的汙穢血腥格格不入!更帶著一種洞穿虛妄、直指本源的力量!目標,正是他這禪院深處!
“道門…真修?!”明因方丈的聲音陡然變得尖銳刺耳,充滿了驚怒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竟能尋到此處?還破了寺外的‘眾生迷障’?”
他立刻中斷了對血菩提的催化,枯瘦的手指如同鷹爪般急速掐算,眼中幽光瘋狂閃爍。片刻之後,他臉色變得更加陰沉。
“哼!氣息雖正,卻如風中殘燭,飄搖欲熄!道基有損,神兵蒙塵…不過是個強弩之末的遊方道士!”明因方丈眼中驚疑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濃烈的陰鷙與殺機,“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闖進來!正好!你這煉氣化神的道體元陽,比那千百凡俗血肉,更勝百倍!正好作為聖胎圓滿前的最後一道大補!”
他猛地站起身,身上那件肉色軟甲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動,散發出陰冷邪異的光澤。他走到禪房角落的青銅古燈旁,伸出枯瘦的手指,蘸了一點那碧綠的燈油。
那燈油粘稠如血,散發著刺鼻的腥甜。
明因方丈將沾著碧綠燈油的手指,緩緩抹過自己乾癟的嘴唇,留下兩道妖異的綠痕。他眼中幽光大盛,嘴角咧開一個冰冷而殘酷的弧度。
“既然來了…就彆想走了。老衲這‘血蓮禪院’,正好缺一尊道骨金身的…護法明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