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世顯那充滿惡意和嘲弄的話語,如同滾燙的砂礫砸在棚戶區沉悶的空氣裡。哄笑聲短暫而刺耳,隨即被更沉重的絕望和麻木所吞噬。李三槐的頭垂得更低了,枯瘦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著,仿佛那每一句刻薄的譏諷都化作了無形的鞭子抽打在他身上。角落裡的小女孩死死抓住爺爺的衣角,大眼睛裡滿是恐懼。
趙清真卻像一塊沉默的礁石,任由那名為“輕蔑”的濁浪拍打。他平靜的目光越過周世顯得意洋洋的臉,掠過那寶光瑩瑩的螭龍玉雕,最終落在巷口外那些麵黃肌瘦、眼神空洞的看客身上。他們的眼神裡,沒有憤怒,沒有期盼,隻有被苦難磨平棱角的死寂。那尊價值連城的“祥瑞”,於他們而言,不過是另一個世界裡遙不可及的幻夢,遠不如一口渾濁的井水來得真實。
“老丈,”趙清真再次開口,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周遭的嘈雜,隻傳入李三槐耳中,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信我。召集人手,帶上能挖土的家什,去土地廟後。”他的目光深邃,仿佛能看透李三槐內心的掙紮與絕望,“生機在地下,不在雲端。”
李三槐猛地抬起頭,渾濁的老眼對上趙清真那雙古井無波卻又仿佛蘊藏著星辰大海的眼眸。那眼神裡沒有一絲戲謔,沒有半分動搖,隻有一種沉靜如山的、令人莫名心安的篤信。昨日這道士扶起他時的力道,那無視周家公子威勢的從容…一絲微弱的、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火苗,在他早已冰冷絕望的心底,被這眼神重新點燃了。
“俺…俺信您!”李三槐的聲音乾澀沙啞,卻帶著一種豁出去的決絕。他猛地一咬牙,不再看巷口那耀武揚威的隊伍,轉身對著棚屋裡幾個同樣麵有菜色的鄰居嘶聲喊道:“二夯!黑蛋!老和尚!抄家夥!跟俺走!去土地廟!道長…道長說地下有水!”
棚戶區死水般的沉寂被這嘶啞的呼喊撕開了一道口子。被叫到名字的幾個漢子,有的茫然,有的驚疑,但看到李三槐臉上那種近乎瘋狂的、孤注一擲的神情,又看看門口那個負劍而立、氣度沉凝的道士,一種絕境中抓住救命稻草的本能驅使著他們。鋤頭、鐵鍬、甚至幾根削尖的木棍被飛快地抄在手中。沒有多餘的言語,七八個枯瘦卻爆發出最後力氣的漢子,在李三槐的帶領下,跟著趙清真,低著頭,沉默而迅疾地從巷口的另一側擠出人群,向著城外那座廢棄的土地廟方向奔去。他們佝僂的背影,帶著一種悲壯的、近乎逃亡的決絕,與巷口那華麗招搖的隊伍形成了刺眼的對比。
“哼!一群不知死活的蠢貨!真去挖泥巴了?”周世顯騎在馬上,看著那群消失在塵土中的背影,嘴角的譏諷幾乎咧到了耳根。他得意地環顧四周,享受著眾人(至少是他認為的眾人)投來的敬畏目光。“看到沒?愚昧!放著通天的祥瑞不信,偏要去乾那注定徒勞無功的苦力!等著吧,用不了幾天,他們就會像狗一樣爬回來求我!”他誌得意滿地一揮手,“走!恭迎祥瑞回府!”
鼓樂聲再次喧囂地響起,步輦抬起,玉螭龍在陽光下反射著刺目的光暈。周家少爺的隊伍,如同一條披著華麗鱗片的毒蛇,在滿目瘡痍的街道上招搖而過,留下身後一片更加深重的死寂與絕望。
城西,廢棄的土地廟。
白日的酷熱在這裡似乎更加肆無忌憚。破敗的廟牆在烈日炙烤下蒸騰著扭曲的熱浪,倒塌的梁木散發著朽木特有的、帶著絕望氣息的焦糊味。乾裂的地麵踩上去硬邦邦的,揚起嗆人的粉塵。
趙清真站在昨日感應最強烈的廟後角落。歸塵劍並未出鞘,隻是劍尖斜斜指向地麵。他閉目凝神,指尖掐訣,一縷精純的龍門真氣順著指尖無聲地滲入腳下的土地,如同最靈敏的根須,循著昨夜開陽星藍石感應的軌跡向下探去。真氣穿透乾燥堅硬的上層土殼,深入數丈後,那股熟悉的、沉凝浩瀚的涼意再次清晰地反饋回來,帶著大地深處水脈特有的、生生不息的脈動。位置精準無誤。
“就是這裡。”他睜開眼,指著腳下被浮土和朽木覆蓋的地麵,聲音沉穩,“以此點為中心,掘開。”
李三槐和跟來的七八個漢子,看著眼前這片除了破敗荒涼彆無他物的角落,再看看趙清真指著的、毫無異狀的地麵,眼中都閃過一絲疑慮和茫然。挖?在這鳥不拉屎的破廟底下?真能有水?但箭在弦上,李三槐那點被逼出來的孤勇支撐著他。
“挖!”李三槐嘶吼一聲,像是給自己打氣,掄起手中豁了口的鋤頭,狠狠地刨向趙清真所指的地麵!
“鐺!”
鋤頭撞在堅硬的地表,隻刨起一小塊乾硬的土坷垃,震得李三槐手臂發麻。其他漢子見狀,也紛紛揮動簡陋的工具。一時間,鐵器撞擊硬土的“鐺鐺”聲、沉重的喘息聲、汗水滴落蒸發的嗤嗤聲,在這死寂的破廟裡沉悶地回響。塵土飛揚,嗆得人睜不開眼。
進展極其緩慢。地表層的土石異常堅硬,混雜著碎磚爛瓦,每一鋤下去都異常吃力。毒辣的陽光毫無遮擋地傾瀉下來,汗水很快浸透了漢子們本就襤褸的衣衫,順著他們深陷的眼窩、乾裂的嘴角流淌,滴落在滾燙的土地上瞬間消失。不過小半個時辰,幾個年紀稍大的已經氣喘如牛,動作明顯慢了下來,眼神中的那點希冀之光在體力的快速消耗和眼前毫無進展的絕望中迅速黯淡。
“三…三槐叔…”一個叫二夯的年輕漢子扶著鐵鍬,大口喘著粗氣,汗水順著下巴往下淌,“這…這挖到猴年馬月啊…底下…底下真有水嗎?俺…俺快不行了…”他聲音發虛,嘴唇乾裂起皮。
李三槐自己也累得直不起腰,看著腳下那個隻挖下去不到一尺深、連點濕氣都沒有的淺坑,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恐慌攫住了他。他下意識地望向趙清真。
趙清真一直靜靜站在旁邊,目光沉凝地注視著挖掘的進度。他並未催促,也未曾動手幫忙,仿佛一個冷靜的旁觀者。當二夯說出那句話時,他緩緩抬起了手。
“停。”
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讓所有疲憊不堪的漢子都下意識地停下了動作,茫然地看向他。
趙清真走到那個淺淺的土坑邊,蹲下身。他沒有去碰那些工具,隻是伸出右手,五指張開,懸停在坑底乾燥的泥土上方一寸處。他閉上雙眼,口中默誦《清靜經》真言,周身氣息陡然變得沉凝而內斂。一股無形的、精純渾厚的龍門真氣自丹田升起,循著玄奧的經脈流轉,最終凝聚於掌心勞宮穴。
隻見他掌心處,似乎有極其微弱、肉眼幾乎難以察覺的淡青色氣旋緩緩流轉。一股無形的、帶著大地厚重氣息的波動,以他的掌心為中心,無聲無息地向下滲透!
沒有驚天動地的聲響,沒有塵土飛揚的場麵。但坑底那幾個漢子卻同時感到腳下的土地,似乎極其輕微地、如同水波般蕩漾了一下!緊接著,一陣極其細微、卻清晰無比的“沙沙…簌簌…”聲,從更深的地下傳來!仿佛有什麼東西在土層深處被這股力量輕柔而堅定地推擠、排開!
趙清真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臉色也微微有些發白。以真氣強行震蕩、疏導深層土石結構,使之鬆動易於挖掘,這並非易事,極其耗費心神與真元。片刻之後,他緩緩收掌,睜開雙眼,眸中神光微斂。
“現在,再試試。”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卻依舊沉穩。
李三槐和漢子們驚疑不定地看著坑底。似乎…沒什麼變化?二夯遲疑地舉起鐵鍬,對著剛才還堅硬如鐵的位置,試探性地用力一插——
噗嗤!
一聲沉悶卻明顯不同的聲音響起!鐵鍬的尖端竟然輕而易舉地沒入了泥土之中,直沒至柄!仿佛插進了一塊濕潤的豆腐!
“啊?!”二夯驚呼一聲,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手感。
“我的老天爺!”李三槐也瞪大了渾濁的雙眼,猛地撲到坑邊,用手瘋狂地扒拉著坑底的浮土。被趙清真真氣震蕩過的土層,變得異常鬆軟濕潤!剛才還堅硬無比的土塊,此刻用手一捏就散!一股清涼的、帶著濃鬱土腥味的氣息,從被翻開的泥土深處撲麵而來!雖然還看不到水,但這股氣息,這鬆軟的觸感,與之前那乾硬灼熱的地表截然不同!
“挖!快挖!真有門道!”李三槐的聲音因激動而變調,嘶啞中帶著狂喜的哭腔。巨大的希望如同電流般瞬間擊穿了所有漢子的疲憊和絕望!
“有救了!有救了!”“道長神了!”“快!使勁!”
無需再多言,七八條漢子如同打了雞血,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力量。鋤頭、鐵鍬揮舞如風,鬆軟的泥土被飛快地掘開、拋出。坑洞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下延伸。汗水依舊在流淌,塵土依舊在飛揚,但此刻每個人的眼中都燃燒著熾熱的希望之火,沉重的喘息聲裡也充滿了力量!
趙清真退後幾步,靜靜地看著。歸塵劍在他背上,劍格處的開陽星坎水藍石,在正午的烈日下,似乎又極其輕微地閃爍了一下幽光。他微微閉上眼,調息著方才消耗的真氣。他能清晰地“聽”到,隨著坑洞的加深,那來自大地深處的水脈脈動聲,正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近,如同沉睡巨獸漸漸蘇醒的心跳。
周府,聚寶軒。
此處是周世顯專門陳列珍玩、接待貴客的所在。軒內布置極儘奢華,紫檀木的博古架上擺滿了各色古玩玉器,牆上掛著名家字畫,地麵鋪著厚實的波斯地毯。此刻,軒內熏香嫋嫋,絲竹管弦之聲悠揚悅耳。那尊三尺高的羊脂白玉“螭龍吞雲”被供奉在正中最顯眼位置的一張紫檀雕花供案上,下方鋪著明黃的錦緞。玉螭龍在柔和的光線下流光溢彩,龍口處似乎真有氤氳水汽繚繞,更添幾分神秘。
周世顯一身簇新的月白錦袍,斜倚在鋪著軟墊的酸枝木太師椅上,誌得意滿地接受著幾位府城富商和一位身著五品官袍者的吹捧。他手中把玩著一隻宋代鈞窯胭脂紅茶杯,眼神不時瞟向那尊玉雕,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得意。
“周公子真是大手筆!如此祥瑞,世所罕見!定能感動上蒼,普降甘霖!”一個胖富商諂笑著拱手。
“是啊是啊!此乃萬民之福!周公子心係蒼生,功德無量!”另一個富商連忙附和。
那五品官員也撚著胡須,點頭讚道:“世顯賢侄此舉,實乃大善!待甘霖降下,本官定當上奏朝廷,為賢侄請功!”
周世顯矜持地擺擺手,嘴角的笑意卻怎麼也壓不住:“諸位過譽了。不過是儘一點綿薄之力罷了。隻要蒼天有感,降下甘霖,解我河南府萬民倒懸之苦,區區銀錢,又算得了什麼?”他語氣慷慨,仿佛昨日斥責老農、譏諷道士的並非他本人。
就在這時,一個青衣小帽的家丁匆匆走進軒內,在周世顯耳邊低語了幾句。周世顯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隨即變得陰沉起來。
“什麼?還在挖?那群蠢貨還沒累趴下?”他聲音裡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惱火,“那個野道士也在?”
“是…是的少爺。”家丁小心翼翼地回答,“小的遠遠盯著,他們…他們好像挖得挺快…而且…而且那破廟後頭,似乎…似乎真有點不一樣了…”
“不一樣?”周世顯嗤笑一聲,將手中的茶杯重重頓在旁邊的矮幾上,發出“哢”的一聲脆響,嚇得幾位富商和官員一哆嗦。“能有什麼不一樣?挖出閻羅殿了不成?一群泥腿子,加上個裝神弄鬼的野道,還能翻了天?”他站起身,煩躁地在軒內踱了兩步,那尊寶光瑩瑩的玉螭龍映在他眼中,卻似乎失去了些許光彩。
“少爺,”另一個心腹管家模樣的中年人湊近一步,低聲道,“要不…小的帶幾個人過去,把他們轟走?免得他們在那兒瞎折騰,擾了祥瑞的清靜,衝撞了祈雨的誠心…”
周世顯腳步一頓,眼中閃過一絲陰鷙。他盯著供案上那尊玉雕,又想起趙清真那張平靜得可恨的臉,還有那群泥腿子離去時那悲壯決絕的背影。一股無名邪火直衝腦門。
“轟走?”他冷笑一聲,聲音帶著戾氣,“太便宜他們了!既然他們不信祥瑞,隻信蠻力挖泥巴,那就讓他們挖個夠!挖到死!”
他猛地轉向管家,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殘忍的興奮光芒:“去!把庫房裡那張‘引雷符’給我拿來!就是去年花大價錢從龍虎山張天師那裡求來的那張!”
管家聞言,臉色瞬間煞白:“少…少爺!那…那可是引動天雷的符籙啊!威力莫測,張天師說過,非生死關頭,萬不可輕用!而且…而且此地並非荒山野嶺,萬一…萬一引雷劈下,傷及無辜,或者…或者毀了祥瑞…”
“閉嘴!”周世顯厲聲打斷他,臉上是瘋狂而扭曲的自信,“什麼傷及無辜?那幾個泥腿子和野道,死不足惜!至於祥瑞?”他指著玉螭龍,“有上古神物在此,區區引雷符的些許雷氣,正好助長其溝通天地之威!說不定還能提前引動雨雲!快去拿來!本少爺今日就要讓那些不信邪的蠢貨開開眼,看看什麼是真正的仙家手段!讓他們知道,在真正的‘道’麵前,他們那點挖泥巴的力氣,就是個屁!”
管家看著周世顯那不容置疑的、近乎癲狂的眼神,冷汗涔涔而下,卻不敢再多言,隻得躬身應道:“是…是,少爺。”他顫抖著退下,腳步虛浮。
軒內的富商和官員們麵麵相覷,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和周世顯身上散發出的那股瘋狂戾氣震懾住了。悠揚的絲竹聲不知何時已停下,氣氛變得異常壓抑。隻有那尊玉螭龍,依舊在供案上散發著溫潤的光澤,龍口處的雲氣似乎也凝滯了幾分。
土地廟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