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櫃的,煩勞借貴寶地丹房一用。並請貴鋪儘力籌集幾味藥材:金銀花、連翹、大青葉、板藍根、生甘草、貫眾、虎杖……不拘年份,不拘品相,有多少要多少。另需大量新鮮潔淨的井水或泉水,越快越好。”
掌櫃的如夢初醒,看著這兩位氣度不凡的出家人,尤其是他們身上那股迥異於凡俗的沉凝氣場,絕望的心中瞬間燃起希望的火苗。他連忙擠出人群,對著趙清真和慧覺深深作揖,聲音因激動而有些發顫:“是!是!道長!大師!小人……小人這就去辦!鋪中存藥確實無幾,但小人立刻發動所有夥計,去其他分號、相熟藥農家中搜羅!就算跑斷腿,掘地三尺,也一定儘快湊齊!”
他隨即又麵露難色,聲音低了下來:“隻是……隻是這新鮮潔淨的水……唉!道長有所不知,城中原本幾口出名的甜水井,自大水之後,打上來的水就都帶著一股子……一股子難以言喻的土腥怪味!大家都不敢多喝,隻敢取來燒開了勉強飲用。城外……城外更是一片澤國,那水……”掌櫃的沒再說下去,隻是無奈地搖頭。
水中帶怪味?
趙清真心中一凜。他悄然闔上雙目,神念如同無形的水波,瞬間向腳下的大地深處蔓延開去。神念穿透夯實的土層、磚石地基,深入地底水脈網絡。果然!一股極其微弱、卻異常熟悉的汙穢氣息,如同潛伏在血管中的毒液,混雜在原本清澈的地下水流之中!那氣息陰冷、腥臊、帶著腐敗的意味,正是昨日在城外災區感受到的、混合了蛟蛇妖毒與腐屍疫氣的汙穢瘟毒!雖然濃度遠不及城外被洪水直接浸泡的區域,但這股毒源竟已無聲無息地滲透汙染了杭州城賴以生存的部分地下水脈!這無疑是一個極其危險的信號,意味著疫病傳播的源頭就在腳下,也大大增加了煉製解藥的難度——沒有潔淨的水源,一切皆是空談!
“水的問題,貧道來解決。”趙清真睜開眼,眸中寒光一閃而逝,語氣斬釘截鐵。他目光轉向慧覺禪師,“大師,事不宜遲。清源方能正本。請隨貧道前往水源地探查。”
兩人心意相通,無需多言,轉身便要離開這片混亂的中心,前往城中水井密集之處。
就在此時——
“滾開!你這醜鬼!離我遠點!”
“有鬼!有疫鬼跟著你!快回家!彆去城西!”
“胡說八道!瘋子!放開我!滾啊!”
一連串壓抑的爭執聲和一個女子驚恐的尖叫,突然從“濟世堂”旁邊一條狹窄陰暗、堆滿雜物的巷口傳來,瞬間打破了剛剛因慧覺與趙清真出現而稍顯平靜的氣氛。
人群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過去。隻見巷口處,一個年輕女子正花容失色,拚命地想甩開一個死死拉住她衣袖的男子。那女子約莫十七八歲,穿著細布碎花裙,麵容清秀,此刻卻嚇得臉色慘白,眼中含淚。而拉扯她的男子,則顯得異常突兀。
他身材矮小,大概隻到女子肩膀,年紀約莫二十出頭,但麵容卻……極其醜陋。五官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用力揉搓過,擠在一起,額頭狹窄,顴骨高聳,鼻子扁平,嘴唇歪斜。皮膚粗糙黝黑,布滿了坑窪和疤痕。一頭亂糟糟的頭發如同枯黃的雜草,胡亂支棱著。身上穿著一件打滿補丁、看不出原色的破舊短褂和褲子,沾滿了汙泥和不明汙漬。他正是杭州府城內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狗子”——一個生於陰年陰月陰日(七月十五鬼節)、傳說生下來就克死爹娘、能看見常人看不見的“臟東西”的醜男、災星。
“狗子!你又在發什麼瘋!”一個身材魁梧、滿臉絡腮胡的壯漢看不過去,怒喝一聲,幾步上前,蒲扇般的大手猛地一推!狗子那瘦小的身軀如何經得起這一推?頓時踉蹌著倒退幾步,“噗通”一聲重重跌坐在泥水裡,濺起一片汙濁。
然而,即便摔倒,狗子那雙與醜陋麵容截然不同的眼睛,卻異常明亮清澈,此刻正死死盯著那驚魂未定的女子,焦急地揮舞著手臂,聲音沙啞卻清晰地喊道:“真的有鬼!我沒騙你!黑氣!好濃好臭的黑氣繞著她!她要死了!她肯定去了城西那口井打過水,染上那井裡的死氣了!快回家!用艾草狠狠熏!千萬彆再出來!彆去人多的地方!”
女子被他這番話說得渾身一顫,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似乎真的感覺到一陣莫名的眩暈和微微發燙,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她。“啊——!”她發出一聲更加淒厲的尖叫,仿佛真的被惡鬼纏身,猛地甩開並不存在的束縛,捂著臉,跌跌撞撞地衝開人群,頭也不回地逃走了。
人群一片嘩然。眾人看著跌坐在泥水裡、形貌猥瑣醜陋的狗子,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又是這個掃把星!整天神神叨叨!”
“看見沒?把人家小娘子嚇成什麼樣了?真是晦氣!”
“他說黑氣……疫鬼的黑氣?難道真能看見?”
“呸!鬼才信!一個醜八怪瘋子的話!準是又想騙錢騙吃的!”
“不過……城西那口井,水味是怪得很……”
鄙夷、厭惡、恐懼、還有一絲將信將疑的複雜情緒在人群中彌漫。那壯漢更是怒氣衝衝,指著狗子罵道:“狗東西!少在這裡妖言惑眾,危言聳聽!什麼疫鬼黑氣!我看你就是個瘟神!再敢胡說八道,嚇唬良家婦女,老子打斷你的狗腿!”
狗子坐在冰冷的泥水裡,聽著四周的謾罵和嘲笑,看著女子逃走的背影,那雙明亮的眼睛裡充滿了痛苦、委屈和一種不被理解的深深絕望。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辯解什麼,最終隻是頹然地低下頭,肩膀微微顫抖,用隻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喃喃道:“……真的……真的有……又濃又臭,像……像爛泥塘裡泡爛的死魚……為什麼……為什麼都不信我……”
趙清真與慧覺禪師的目光,幾乎同時落在了狗子身上。慧覺禪師眼中是深切的悲憫,低誦佛號:“阿彌陀佛。此子身具異稟,能見常人所不能見之陰穢病氣,本是天賜之能,可救人於病厄未顯之時。卻因容貌醜陋,身世淒苦,反招致世人厭棄誤解,視為瘋癲妖妄,可歎,可歎。”
趙清真則更為直接。他的神念如同最精密的探針,瞬間掃過狗子全身。此子體內空空蕩蕩,並無半分靈力或佛力波動,是徹徹底底的凡俗之軀。然而,在其眉心祖竅深處,趙清真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絲極其微弱、卻異常活躍的精神異動!那並非修煉所得,而是天生異稟——一道貫通陰陽兩界的細微縫隙!這便是傳說中的“陰陽眼”!
狗子所言“黑氣”,絕非虛妄的瘋話!他是真的“看”到了纏繞在那女子身上的病氣死意!那女子恐怕確實接觸了被嚴重汙染的水源(城西井水),瘟毒已然侵入肌理,隻是症狀尚未完全爆發。狗子是在預警!然而,在恐慌蔓延、人心惶惶的時刻,這種預警因其駭人的內容和出自“醜鬼”之口,反而成了加劇混亂的“妖言”。
趙清真心中一動。此人此能,若善加引導,或能在辨彆病源、隔離病患、防止疫情進一步擴散上起到意想不到的關鍵作用!他邁步上前,在所有人驚詫、不解甚至帶著一絲鄙夷的目光中,徑直走向跌坐在泥濘中的狗子。
他在狗子麵前停下,微微俯身,向這個被所有人唾棄的“醜鬼”伸出了手。他的動作自然而平靜,沒有絲毫的嫌棄或居高臨下,仿佛隻是扶起一個不慎跌倒的普通人。
“你叫狗子?”趙清真的聲音溫和而清晰,如同山澗清泉,滌蕩了狗子耳邊的汙言穢語,“你說那女子身上有疫鬼黑氣?圍繞著她?”
泥水中的狗子猛地抬起頭,沾著汙泥的臉上滿是驚愕和難以置信。他從未被如此人物正視過,更彆說如此溫和地問話。那雙清澈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看著趙清真伸出的、乾淨修長的手,又看看對方平靜而認真的眼神,一時間竟手足無措,呆住了。好半晌,他才像受驚的兔子般,遲疑地點了點頭,聲音因緊張而更加沙啞:“是……是道長……我,我看得見……那黑氣,又濃又臭,像……像爛泥塘裡的死魚……纏在她脖子上,往她口鼻裡鑽……”
“城中水井,何處黑氣最濃?何處水源尚算潔淨?”趙清真直接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目光緊緊鎖住狗子那雙能洞悉陰陽的眼睛。
狗子被問得一愣,隨即努力地回想起來。他皺緊眉頭,似乎在腦海中“觀看”著常人無法感知的景象。片刻後,他抬起臟兮兮的手,毫不猶豫地指向城東方向:“東門!東門城牆根下那口最大的甜水井……完了!黑氣!濃得像墨汁!從井口往外冒!還有……還有像爛肉絲一樣的東西在水裡飄!不能喝!喝了準得那要命的病!”
他又指向城北:“北邊……北邊靠近城牆根下,有條死胡同,裡麵有口老井,荒了好些年了,平時沒啥人用……那井裡的黑氣……少一些,像……像攪渾的泥湯水……但……但也不乾淨!”
最後,他的手指猶豫了一下,指向城市中心、官衙林立的方位,臉上露出一絲混雜著困惑和恐懼的神色:“還有……還有知府衙門!後花園裡,有口井!那井水……怪得很!水是清的!一點黑氣都沒有!真的!乾乾淨淨的!但是……但是那井旁邊,有……有東西守著!”
“東西?什麼東西?”趙清真追問,慧覺禪師也凝神細聽。
狗子咽了口唾沫,似乎在努力描繪那可怕的景象:“白乎乎的……像……像一隻被拔光了毛、放乾了血的大公雞!光禿禿的,皮是慘白色的,皺巴巴的……可……可它長了個腦袋!不是雞頭!是……是個老太婆的腦袋!乾癟癟的,頭發稀稀拉拉,眼睛閉著,嘴巴卻咧著在笑……好嚇人!它就趴在井台旁邊的芭蕉葉子底下,一動不動,可我感覺它……很凶!它在守著那口井!”
白乎乎像沒毛的大公雞?老太婆的腦袋?趴在井邊芭蕉葉下?守護淨水?
趙清真與慧覺禪師眼神驟然一凝!兩人腦海中同時閃過《白澤圖》中的記載:雞老成魅,赤身白頭,夜呼婦人名!此乃淫.邪精怪——“白頭烏雞魅”!此物性喜陰濕,常於夜半時分模仿女子聲音呼喚其名,應聲者必被其吸食.精氣髓血而亡!此等邪魅,竟然盤踞在知府衙門的淨水井旁?這絕非偶然!它在守護什麼?還是在圖謀什麼?那口淨井與這邪魅之間,必有蹊蹺!
“多謝相告。此訊至關重要。”趙清真對狗子鄭重地點點頭,肯定了其話語的價值。他從袖中取出一張折疊好的、用朱砂繪著簡單卻蘊含清淨安神之力的淨心符籙的黃紙,遞到狗子手中,“此符貼身收好,可護你心神,免受陰邪之氣過度侵擾,反傷自身。”
狗子看著手中這張散發著淡淡暖意和清香的黃紙符,又看看趙清真平靜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力量的眼神,那雙清澈的眼睛裡瞬間湧上了水光。他從未被人如此鄭重對待過,更彆說收到禮物。他用顫抖的、沾滿汙泥的雙手,如同捧著稀世珍寶般,將符紙小心翼翼地、緊緊地攥在手心,貼在了自己破舊衣服的內襯胸口處。一股從未有過的暖流和安心感,從符紙接觸的地方蔓延開來。
趙清真不再耽擱,對慧覺禪師道:“大師,城北老井黑氣稍弱,或可取水暫解燃眉之急,供配藥洗滌之用。至於那知府衙門的‘白頭烏雞魅’與其守護的淨水……”他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恐怕還需你我走上一遭,探個究竟。此魅盤踞淨源,絕非善類,更可能關乎此次疫病與水脈汙染的根源線索。”
慧覺禪師單手立掌,低誦佛號,另一隻手中的降魔金剛杵上,細密的雷紋隱隱流轉,發出低沉的嗡鳴,一股剛猛無儔的破邪之意蓄勢待發:“阿彌陀佛!邪魅盤踞,惑亂淨源,更可能戕害生靈,貧僧義不容辭!當與道長共除此患!”
兩人不再多言,身形一轉,便朝著狗子所指的城北方向,快步而去。留下身後“濟世堂”門前,一群神色複雜、議論紛紛的民眾,以及泥水中緊緊攥著符紙、望著趙清真背影、眼中第一次燃起微弱光芒的狗子。
趙清真心中念頭飛轉,將這幾日紛亂的線索快速串聯:肆虐的蛟蛇、汙染的水脈、爆發的瘟疫、蠱惑人心的“豬婆龍”童祭妖言、能見陰陽病氣的狗子、盤踞知府淨井的邪魅……這些看似獨立的事件,如同散落在水麵的珠子,正被一條無形的線——那深藏地底、可能已然鬆動、蘊含著狂暴水行妖力的“豬婆龍”妖丹——隱隱串聯起來。這場席卷杭州的災難,其根源與真相,恐怕遠比一條走蛟化龍要深邃和凶險得多!而狗子那雙能見陰陽的眼睛,或許正是撥開這重重迷霧的關鍵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