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破曉的微光艱難地刺透鉛灰色的厚重雲層,卻驅不散籠罩在杭州府城上空的陰霾。這陰霾,並非城外災區那濃得化不開的、混合著屍臭與淤泥的汙濁水汽,而是一種無形無質,卻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恐慌與猜忌。它像一層粘稠冰冷的膠質,滲透進每一條街巷,附著在每一個行人的眉梢眼底。
錢塘江的怒濤聲,經過一夜的肆虐,似乎低沉了些許,但那沉悶的、永不停歇的轟鳴,如同巨獸受傷後的喘息,依舊透過高高的城牆,頑固地鑽進城內每一個角落,提醒著人們災難並未遠去,隻是換了一種更陰險的方式潛伏下來。
城門洞開,卻非迎客。丈許高的包鐵城門隻拉開一條僅容兩人並行的縫隙,森嚴的守衛比往日多了數倍。兵丁們個個神情緊繃,臉上蒙著厚厚的、浸透了刺鼻藥汁的粗布巾子,隻露出一雙雙布滿血絲、充滿警惕的眼睛。那藥汁是艾草、蒼術、雄黃混合熬煮的,氣味辛辣濃烈,試圖以此隔絕那看不見摸不著卻無處不在的“瘟神”。長矛斜指,刀光雪亮,每一個試圖進城的人,無論是挑擔的貨郎、逃難的流民,還是歸家的鄉紳,都要經受比往日嚴格十倍的盤查。
“哪裡人?”
“入城何事?”
“可有發熱?可有嘔吐腹瀉?”
“摘下布巾!抬頭!”
冰冷生硬的喝問聲此起彼伏。兵丁粗糙的手掌會毫不客氣地按在入城者的額頭上試探溫度,目光如同鷹隼般掃視著對方的麵色、眼神,稍有異常或回答遲疑,立刻會被粗暴地推開,甚至用矛杆驅趕至一旁設立的簡陋草棚下“觀察”。幾個麵黃肌瘦、咳嗽不止的流民被強行隔離在草棚裡,絕望地拍打著木柵欄,引來兵丁更嚴厲的嗬斥。空氣中彌漫著藥水味、汗味、恐懼的酸味,以及一種被壓抑的、隨時可能爆發的戾氣。
城內景象,更是觸目驚心。昔日車水馬龍、人聲鼎沸的繁華街市,此刻行人稀疏,步履匆匆。每個人臉上都罩著或厚或薄的布巾,眼神躲閃遊離,彼此之間保持著一種心照不宣的、儘可能遠的距離。商鋪大多門扉緊閉,開著的也是門可羅雀。隻有一種地方例外——藥鋪。
“濟世堂”巨大的金字招牌下,此刻已被人群擠得水泄不通。長龍從鋪門蜿蜒而出,沿著街角一直排到了幾十丈外的巷口。男女老少,衣著各異,臉上統一的隻有焦灼與絕望。咳嗽聲、孩童的啼哭聲、病人痛苦的呻.吟聲、還有因排隊推搡而起的爭吵聲,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片令人心煩意亂的噪音海洋。
“彆擠!都彆擠!按順序來!”藥鋪的幾個夥計嗓子早已嘶啞,滿頭大汗地在櫃台後應付著如潮的詢問和伸過來的手臂、銅錢、碎銀。櫃台後原本琳琅滿目的藥櫃,此刻許多小抽屜已被徹底抽空,歪斜地敞開著,露出裡麵空蕩蕩的底板。
“藿香!佩蘭!有嗎?多少錢我都給!”一個衣著還算體麵,但眼圈深陷的商人模樣男子拍著櫃台,聲音帶著哭腔。
“蒼術!雄黃粉!我家老娘快不行了,求求您了!”一個衣衫襤褸的漢子扒著櫃台邊緣,苦苦哀求。
“金銀花!連翹!板藍根!還有沒有?!”更多的人在呼喊。
“沒了!真的沒了!”一個年長的夥計幾乎是在嘶吼,他用力拍打著空蕩蕩的櫃台,“藿香、佩蘭、蒼術、雄黃!但凡能祛瘟避穢的藥,昨天就被搶光了!掌櫃的天不亮就親自帶人去仁和、餘杭的分號,還有相熟的藥農家調貨去了!現在鋪子裡連甘草都快沒了!大家請回吧!等掌櫃回來,有藥了,我們一定平價發賣!”
“等?等得了嗎?人都要死了怎麼等!”絕望的呼喊在人群中炸開。一個抱著孩子的婦人,懷裡的孩子小臉燒得通紅,嘴唇乾裂起皮,閉著眼發出微弱的嗚咽。婦人看著空空的藥櫃,又看看懷裡的孩子,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滾落,她撲通一聲跪倒在泥濘的地上,發出一聲淒厲的哀嚎:“沒了藥,我的孩兒可怎麼辦啊!難道就看著他活活燒死嗎?!老天爺啊——!”
這絕望的哭嚎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點燃了人群中積壓的恐懼與怨憤。長久的等待、親人的病痛、對死亡的恐懼、對未來的茫然,在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還能怎麼辦?等死唄!”一個尖利刺耳、帶著濃濃惡意和幸災樂禍的聲音突兀地響起,如同毒蛇吐信。眾人循聲望去,隻見人群邊緣,一個尖嘴猴腮、顴骨高聳的三角眼漢子抱著胳膊,斜倚在一根拴馬樁上,臉上掛著一種令人極其不舒服的冷笑。他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嘈雜:“我早就說了,這病啊,根本就不是藥石能醫的!你們搶再多的藥,熬乾了鍋底,也救不回命!”
人群瞬間安靜了幾分,無數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帶著驚疑、恐懼和一絲被說中心事的茫然。
三角眼漢子很滿意這效果,他清了清嗓子,聲音拔高,帶著一種蠱惑性的神秘感:“你們想想,那大水來得怪不怪?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龍王廟年久失修、香火都斷了的時候來!水裡那比船還大的黑影,多少人都看見了?那是啥?那是‘豬婆龍’老爺!是錢塘江真正的龍王爺跟江.豬娘娘生下的龍子!是咱們杭州府的守護神!”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一張張驚恐的臉,繼續煽風點火:“可咱們這些年,乾了啥?祭祀馬虎,香火不旺!去年大旱,還差點斷了給‘豬婆龍’老爺獻祭的童男童女!這是大不敬!是褻瀆!水退了,瘟神留下了!這不是天災,這是‘豬婆龍’老爺降下的天罰!是索命來了!要收走那些不敬神的、命數該絕的人!”
“童男童女……”這四個字如同魔咒,瞬間在人群中掀起一片恐慌的漣漪。許多人臉色煞白,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渾濁的眼中流露出深切的恐懼,似乎勾起了某種塵封的、血淋淋的恐怖記憶。
“對!肯定是祭祀斷了!惹怒了‘豬婆龍’老爺!”三角眼漢子旁邊,一個獐頭鼠目的同夥立刻幫腔,聲音尖細,“我有個遠房表叔在寧波府衙當差,他說那邊鬨得更凶!一天就死好幾百!為啥?就是因為去年他們那邊偷偷省了祭品!現在報應來了!瘟神專找那些沒誠心供奉‘豬婆龍’老爺的人家下手!”
恐慌如同無形的瘟疫,在“濟世堂”門前迅速蔓延、發酵。絕望的情緒被引向了另一個極端——對神秘力量的盲目恐懼和尋找替罪羊的原始衝動。人群中開始騷動,議論聲嗡嗡作響:
“怪不得…怪不得我家隔壁老王頭,平日裡最不信邪,昨天第一個就倒了…”
“我…我好像也聽祖奶奶說過,前朝時候就鬨過‘豬婆龍’索命…也是大水之後大疫…”
“完了…這瘟神,怕是擋不住了…命該如此啊…”
“都是那些外鄉人!肯定是他們把晦氣帶來的!”
“還有那些沒淹死的畜生!它們從臟水裡爬出來,身上都帶著疫鬼!”
……
猜忌和怨恨的目光開始在人群中掃視。幾個穿著明顯不是本地樣式、縮在角落裡的流民,被幾道凶狠的目光盯上。抱著病孩的婦人依舊在哭泣,但那哭聲在越來越響的“豬婆龍索命”的議論聲中,顯得那麼微弱而無力。人性的堤壩,在死亡的威脅和妖言的蠱惑下,正寸寸崩塌。
就在這混亂與絕望即將轉化為暴力之際——
“阿彌陀佛!”
一聲平和、沉靜,卻又蘊含著不可思議力量的佛號,如同暮鼓晨鐘,驟然在喧囂的街口響起。這聲音不高昂,不激烈,卻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宏大與穿透力,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仿佛一股清泉瞬間滌蕩了心頭的狂躁與汙濁。
所有人下意識地循聲望去。
人群如同被無形的力量分開一條通道。兩個身影並肩走來。
左邊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僧人。土黃色的僧衣洗得發白,多處打著補丁,外罩一件同樣破舊褪色的袈裟,腳下草鞋沾滿泥漿。他麵容剛毅,如同久經風霜打磨的岩石,黝黑的膚色更添幾分滄桑。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雙眼睛,明亮如寒夜星辰,深邃如古潭靜水,裡麵盛滿了悲憫眾生的慈悲,以及一種百折不撓的堅韌。他手中托著一物,非是常見的缽盂佛珠,而是一尊尺許高、非金非石、通體暗沉、表麵隱有繁複雷紋流轉的降魔金剛杵!杵尖雖未顯露鋒芒,卻自有一股驅邪破穢、剛猛無儔的威嚴氣息隱隱透出,周遭那粘稠的恐慌氣氛仿佛被這氣息硬生生推開了一塊。
右邊是一位青年道人。一襲靛藍細布道袍,在這汙濁混亂的環境中竟纖塵不染,步履從容,仿佛踏的不是泥濘的街道,而是雲端。他身形挺拔如孤峰青鬆,麵容清俊,眉宇間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凝重,眼神卻清澈而堅定,如同能洞穿一切迷霧。背後負著一柄古樸的青灰色連鞘長劍,劍格處鑲嵌的七色寶石,在陰沉的天光下流轉著溫潤內斂的微光。他周身散發著一股清冷而沉凝的氣息,與僧人那悲憫厚重的佛光交相輝映,竟形成一種奇異的和諧氣場,將周遭的汙穢與混亂隔絕在外。
正是自城外災區匆匆趕來的慧覺禪師與趙清真!
兩人的氣質迥異,卻同樣卓爾不群,瞬間震懾住了混亂的場麵。喧囂聲、哭喊聲、煽動性的妖言,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齊齊消失。無數道目光彙聚在他們身上,有敬畏,有茫然,有懷疑,更多的是一種微弱的希冀。
慧覺禪師步履沉穩,走到人群前方,目光溫和而堅定地掃過一張張驚恐絕望的臉龐,最後落在那個抱著病孩、跪地哭泣的婦人身上,眼中悲憫之色更濃。他再次開口,聲音洪亮如獅吼,帶著安定人心的力量:
“諸位施主,稍安勿躁!疫病雖凶,非無藥可醫!更非什麼天罰索命!貧僧慧覺,自天童寺而來,與這位趙清真道長,正為此事奔波,欲煉製克製瘟毒之藥,解救眾生苦厄!”
他頓了頓,目光如電,掃過人群邊緣臉色微變的三角眼漢子及其同夥,聲音陡然轉厲,隱含佛門怒目金剛之威:“人心惶惶之際,妖言惑眾,散播恐懼,煽動仇恨,此乃助紂為虐,其行可鄙!其心當誅!自亂陣腳,相互猜忌,隻會讓真正的疫鬼趁虛而入,戕害更多性命!”
這蘊含了佛門獅子吼真言的話語,如同無形的重錘,狠狠敲擊在眾人心頭。那三角眼漢子被慧覺如電的目光一掃,隻覺得一股無形的壓力當頭罩下,心臟狂跳,後背瞬間被冷汗浸透,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拉著同夥悄悄往人群後麵退去。而那些被煽動起恐懼和怨恨的民眾,如同被當頭棒喝,眼中的瘋狂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羞愧、茫然和更深的恐懼。
“藥材雖缺,但人心不可失!”慧覺禪師聲音轉回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當務之急,是齊心協力,共度難關!貧僧與道長在此立誓,必竭儘所能,尋得良藥,驅散疫魔!望諸位施主穩住心神,莫要聽信流言,更不可彼此傷害!”
趙清真上前一步,與慧覺並肩而立。他並未言語,隻是目光沉靜地掃過人群。歸塵劍雖在鞘中,劍格處“天樞貪狼”(陽金)白金寶石卻微微一亮,一股鋒銳無匹、洞徹人心的精神威壓無聲散開。這股威壓並非攻擊,而是如同清冷的月光,瞬間驅散了籠罩在眾人心頭的狂躁陰霾,讓混亂的思緒為之一清。
他轉向濟世堂那位滿頭大汗的掌櫃,聲音清越平和,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