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興府的夜晚,因慶福庵的駭人傳聞,更添幾分詭譎。宵禁提前,街巷空蕩,唯有打更人顫抖的梆子聲在死寂中回蕩,如同為亡魂敲響的喪鐘。趙清真行至城東,尋了一處清靜的荒廢小廟暫歇,閉目調息,神念如網,捕捉著城中遊離的陰氣與怨念。
六月初五,子夜時分,一股極其陰冷、秩序森然卻又帶著一絲紊亂的氣息,如同冰針般刺入趙清真的感知。這氣息非妖非魔,而是……幽冥鬼差!
他悄然起身,如影隨形般循著氣息而去。穿過幾條幽暗的巷弄,來到城東一片相對完好的宅院區。氣息的源頭,竟在一戶掛著“周府”燈籠的宅邸後院牆外。
隻見月光下,兩個身影模糊、穿著皂隸服飾的“人”正對著牆角一個蜷縮的身影低語,聲音空洞飄忽:“…時辰已到…周氏秀娘…陽壽該儘…速速隨我等上路…”那蜷縮的身影瑟瑟發抖,正是個麵容姣好卻驚恐萬分的年輕婦人,口中喃喃:“不…我不去…我爹娘尚在…我不能死…”
趙清真神念掃過,心中了然。此乃陰差索命,陽壽該絕,此乃天道循環。他雖為道者,亦知陰陽有序,非大奸大惡或冤屈滔天,不便強行乾預生死簿。
然而,就在此時,異變陡生!
一個穿著洗得發白青衿、身形清瘦的書生,懷抱著一卷書,踉踉蹌蹌地從巷口走來,口中還低聲吟哦著聖賢文章。他似乎剛從城外訪友歸來,酒意微醺,渾然不覺眼前異狀,竟直直地朝著那陰差與周氏女的方位走去!
此人,正是尚未發跡的窮書生——魏驥。
就在魏驥即將撞上那無形鬼域的瞬間,為首那名手持鎖鏈、氣息更強的紫衣陰差猛地抬起頭,模糊的麵容上似乎露出了極度驚駭的神情!它如同見了什麼恐怖至極的東西,竟失聲尖叫(精神震蕩):“魏……魏尚書?!快退!!!”
這聲尖叫如同驚雷,在寂靜的夜色中炸開!另一個綠衣陰差也如遭雷擊,手中勾魂牌差點脫手!兩個陰差連同那無形的鬼域氣場,瞬間扭曲、潰散,化作兩股陰風,倉皇無比地朝著城北方向遁去,眨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隻留下牆角兀自瑟瑟發抖、不明所以的周氏女,以及被那陰差尖嘯震得酒醒了大半、茫然四顧的魏驥。
“魏尚書?”趙清真眼中精光一閃。這陰差口中的稱謂,絕非虛言恫嚇,而是發自本能的恐懼!這魏驥,一個落魄書生,未來竟真能位極人臣,官至尚書?其命格之中,已然蘊含了足以震懾幽冥的煌煌官威與浩然正氣!此等命格,萬中無一!
魏驥晃了晃腦袋,似乎隻覺一陣陰風吹過,打了個寒顫,嘀咕了一句“夜深露重”,便繼續抱著書卷,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周府隔壁一處更為簡陋的租屋。那周氏女驚魂未定,茫然地看著魏驥的背影消失在門內,又看看空無一物的牆角,隻覺方才如同噩夢,連滾帶爬地逃回了自家後門。
趙清真並未現身,神念卻牢牢鎖定了魏驥,以及那倉皇遁走的陰差氣息。陰差索命,竟因撞見未來貴人而失敗?此等事聞所未聞!
翌日清晨,趙清真在周府附近茶攤靜坐。果然,不到晌午,周府便傳出了沸沸揚揚的消息:周家小姐秀娘昨夜險些被陰差索命,幸得神明庇佑雲雲。同時,另一個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流言也在市井間悄然蔓延:城北的荒廢魁星閣,昨夜鬨鬼鬨得更凶了!有夜歸的醉漢信誓旦旦,看到閣樓上有青麵獠牙的影子晃動,還有隱隱的鼓樂和鎖鏈拖地聲!
趙清真循著昨夜陰差遁走的方向和流言所指,來到城北。魁星閣孤零零矗立在一片荒草叢生的土坡上,飛簷破敗,窗欞凋零,在晨光中也透著陰森。閣樓周圍殘留的陰氣,比昨夜更為濃鬱混亂,隱隱夾雜著一股暴戾的焦躁和不甘。
他拾級而上,木樓梯發出不堪重負的**。閣樓頂層,灰塵積了寸許厚,蛛網密布。中央地麵上,赫然殘留著幾道清晰的、仿佛被灼燒過的黑色印痕,呈鎖鏈拖拽的形狀。牆角,散落著幾片破碎的紙屑,似乎是某種符籙的殘片。空氣中,殘留著極淡的硫磺與香燭焚燒後的味道。
趙清真俯身,拾起一枚較大的紙屑殘片。上麵用朱砂描繪著扭曲的符文,透著一股強製拘禁的邪異力量。非是正統陰司所用,倒像是……野路子的邪法!他眼神一凝。昨夜陰差索命失敗,倉皇逃至此,莫非是被什麼東西強行拘禁於此?這破碎的符籙,就是拘禁之物?
“嗬嗬嗬……”一個低沉沙啞、充滿怨毒的笑聲,毫無征兆地在空曠的閣樓中響起,如同砂紙摩擦骨頭。“多管閒事的道士……你也要來嘗嘗陰司鐵律的滋味麼?”
趙清真霍然轉身!隻見閣樓入口處,光線扭曲,一個身影緩緩凝聚成形!
此鬼身高近丈,青麵獠牙,眼如銅鈴,燃燒著幽幽綠火。它穿著破爛的猩紅袍服,頭上歪戴著一頂同樣破爛的烏紗帽,手中拎著一條鏽跡斑斑、兀自滴落著黑色粘液的沉重鎖鏈。正是昨夜那為首的紫衣陰差!隻是此刻,它周身鬼氣紊亂,猩紅的袍服上布滿焦黑的破洞,那頂烏紗帽更是被燒掉了一半,露出裡麵青慘慘的頭皮,形象狼狽不堪,但那股屬於陰司鬼吏的森然威壓卻混合著狂暴的怨氣,變得更加凶戾!
“原來是你這鬼畜作祟,擾亂陰陽?”趙清真冷聲道,歸塵劍雖未出鞘,劍格處“開陽武曲”銀芒已蓄勢待發。
“作祟?擾亂?”青麵鬼差(此刻已無半分陰差氣度,更像一頭暴戾的惡鬼)發出刺耳的尖笑,鎖鏈嘩啦作響,“那周氏女本該是我妻!十年前她重病,其父在城隍廟前許願,願以女嫁我為妻,換其十年陽壽!城隍老爺親口允諾,簽押畫押!如今十年之期已滿,我依律迎娶,何錯之有?偏生那該死的魏驥!壞我好事!更可恨這勞什子符籙!”它指著地上破碎的紙片,綠眼中怒火滔天,“不知哪個缺德的術士,竟在這破閣子裡布下‘鎖魂離陽陣’,昨夜我兄弟二人逃遁至此,竟被這陣法強行拘住,受了一夜陰火焚魂之苦!若非老子道行深,差點魂飛魄散!你說!這賬,該算在誰頭上?!”
趙清真心中一震。城隍許願?十年陽壽換冥婚?此等契約,陰損至極,城隍豈會輕易應允?其中必有蹊蹺!
“契約何在?”趙清真沉聲道。
青麵鬼差(姑且稱之)獰笑一聲,從破爛的袍袖中掏出一卷散發著陰冷氣息的暗黃色卷軸,抖手展開。卷軸之上,以朱砂書寫著契約條文,下方赫然蓋著一方城隍法印!印文清晰——紹興府城隍司正印!在契約末尾的簽名處,除了一個模糊的鬼爪印記(青麵鬼的),還有一個清晰的手印和歪歪扭扭的簽名——周大福(周氏女之父)!
法印氣息純正,確係城隍無疑!簽名手印,也帶著周父的生魂氣息烙印!這契約,從幽冥律法角度看,竟似乎……是真的?
“如何?白紙黑字,法印如山!”青麵鬼得意又怨毒地咆哮,“那魏驥仗著未來官運衝撞於我,害我迎娶不成,反受拘魂之苦!此恨難消!今夜子時,我必率百鬼,再入周府,強娶秀娘!誰敢阻攔,定叫他嘗嘗這幽冥鎖魂鏈的滋味!你這道士若識相,速速滾開!否則,連你魂魄一並拘了,填我洞府!”它猛地一抖手中鎖鏈,陰風怒號,鬼氣森森,整個魁星閣都仿佛在它的怒火中震顫。
趙清真看著那契約,又看看狀若瘋魔的青麵鬼,心中疑竇叢生。城隍為何允此惡契?這青麵鬼的狂暴狀態,僅僅是因為娶親不成和被困一夜?它的鬼氣深處,似乎還纏繞著一絲極其隱晦的……慶福庵的怨毒氣息?雖淡,卻如同毒藤般與其本源的陰鬼之氣糾纏共生!
青麵鬼的咆哮還在陰風中回蕩,趙清真心念急轉。強壓此獠不難,但城隍契約疑點重重,貿然出手恐與幽冥結怨,更可能牽連無辜的周氏女。需得釜底抽薪,先破其“依律而行”的倚仗。
“契約既真,貧道自不會妄阻陰司法度。”趙清真的聲音平靜無波,壓下閣樓內的森森鬼氣,“然,魏驥衝撞在前,你被困受苦在後,此乃意外,遷怒於周氏女,強娶豪奪,豈是幽冥正途?就不怕觸怒城隍,罪上加罪?”
“哼!城隍?”青麵鬼綠眼閃爍,怨氣稍斂,卻更添幾分憤懣,“那老兒……哼!若非他當年……罷了!契約在手,便是天王老子來了,這周秀娘也是我的鬼妻!那魏驥壞我好事,此仇另算!今夜子時,不見花轎,我便讓這周府上下,雞犬不留!”它顯然對城隍有所忌憚,言語間有所保留,但強娶周氏女的決心卻絲毫未減。
趙清真不再多言,身形一晃,已如青煙般消失在魁星閣。當務之急,是找到魏驥,印證其命格,更要尋機破局,護住周氏女。
魏驥賃居的陋室,家徒四壁,唯書盈架。趙清真叩門而入,言觀其氣色有異,特來解惑。魏驥雖清貧,氣度卻溫潤方正,待客有禮。談及昨夜,他隻道是晚歸遇冷風,做了個怪夢,夢見自己身著紫袍玉帶,立於高堂之上,喝退了一群魑魅魍魎。言者無心,聽者有意。趙清真更加確信其未來尚書命格已顯雛形,那一身尚未凝聚成型的煌煌官威與浩然正氣,正是陰邪克星。
“書生可曾婚配?”趙清真似不經意問道。魏驥臉一紅,搖頭:“功名未立,何以為家?”“那周府秀娘,聽聞端莊賢淑……”魏驥神色坦然:“鄰家之女,僅數麵之緣,不敢妄議。”並無半分綺念。
趙清真心中稍定。看來魏驥與周秀娘並無私情,昨夜純屬意外。破局關鍵,或仍在此子身上。
離了魏驥處,趙清真並未急於行動。青麵鬼執念深重,戾氣纏身,更有那守宮妖怨毒暗藏其鬼體深處,尋常道法恐難竟全功,反可能激其凶性,禍及更廣。需煉製一特殊法器或符丹,非以力壓,而以“理”服,以“正”克,以“無嗔”之意化解其滔天怨懟,同時滌蕩那頑石般的守宮穢毒。
他憶起廢宅中,劉君琢以“理”退狐之事。“掃除心意地,名為淨土因。無論福與智,先且驅貪嗔。”驅嗔之道,不在強力鎮壓,而在化解疏導,使其如冰釋於陽,如塵落於地。尋常雷法剛猛暴烈,易增其怨;尋常水法雖善滌蕩,卻難破其執。需得剛柔並濟,融雷火之威以破邪,彙水元之潤以滌穢,更需蘊道門慈悲智慧之光以化怨,引未來官威之正以立信,方能製此怪局。
念及此,趙清真需尋一清淨地,開爐煉丹。然紹興府城內人多眼雜,氣機紛亂。他想起昨日追蹤陰差殘留氣息時,曾於城北鑒湖之畔感應到一處荒廢的小廟,地處偏僻,臨水而建,水汽充沛,正是合宜之所。
身形飄忽,不出片刻,已至鑒湖畔。但見碧波千頃,遠山如黛,廢棄的小廟孤零零立於湖畔高丘,飛簷殘破,牆垣傾頹,卻自有一股沉靜氣象。時值端午方過不久,湖畔尚有零星的菖蒲、艾草殘留,空氣中彌漫著水汽與淡淡的草木清香。
趙清真步入廟中,正殿神像已斑駁不堪,積塵厚覆,然神像目光低垂,似仍默佑著這片水域。他於神像前拂出一塊淨地,盤膝坐下,歸塵劍橫於膝前。劍格處七星,“玉衡廉貞”(陽火)與“天權文曲”(陰水)二星微光流轉,交相輝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