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十四年,六月初九。浙中金華府轄下的蘭溪縣,叫那黃梅天的尾巴掃過,空氣濕漉漉、黏糊糊,像個巨大的、剛出籠還冒著熱氣的糯米糕,隻是這糕味兒不甚美妙——混雜著江潮的腥氣、街巷角落積水的黴味,以及一種無處不在、若有似無的……肥料醇香。
是了,肥料。若問這蘭溪縣何物最負盛名?非是才子佳人,也非絲綢瓷器,而是那遍布城鄉、滋養萬頃良田的——農家肥。而若問這肥料的頭號供應商是誰?縣城裡三歲娃娃都能拍著胸脯告訴你:穆家灣的穆太公唄!
穆太公,大名穆耘,表字克勤,年逾花甲,身材微胖,麵團團一張富態臉,幾根稀疏胡須打理得一絲不苟,整日穿著一身簇新綢衫,手裡盤著一根油光水亮的紫竹節杖。不知底細的,還以為是哪位致仕還鄉的員外郎。實則,此老發家的本錢,說來頗有些不足為外人道——乃是五穀輪回之遺珍,沃野千裡之根基。說人話就是:收大糞的。
可彆小瞧了這營生。穆太公於此道,可謂天賦異稟,匠心獨運。他年輕時便窺得商機,縣裡鄉間百姓隨意便溺,既汙了環境,又白白浪費了肥力。他竟厚著臉皮,說動了幾家鄉紳,由他出資,在縣城及各鄉要道、集市左近,修起了一座座設計精巧、通風良好、還定期派人清掃的“淨房”,美其名曰“便民積肥”。自此,縣民們解決了內急之苦,鄉農們得了便利肥源,穆太公則收獲了源源不斷的“黃金”。數十年經營,他名下的“淨房”已逾百座,雇有長工數十,糞車百輛,儼然一龐大的“有機肥產業鏈”。其家資之厚,雖不敢說富可敵國,在這蘭溪一地,也絕對是數得著的財主。
發了財,自然要起大屋。穆家灣的新宅院,白牆黛瓦,三進三出,飛簷鬥拱,氣派非凡。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卻非那雕梁畫棟的主屋,而是後院一角,一座格外精致的所在——白牆環抱,青瓦覆頂,簷角如飛燕展翅,門楣懸一上等楠木匾額,上書三個俊秀行書:“棲燕堂”。
不知情的過往客商見了,多半要撚須讚歎:“好個風雅之名!必是穆翁藏書課子之雅舍!”若有人好心告知真相,隻怕驚得下巴掉下來:這竟是穆太公耗費百兩白銀,引附近溪水活源,內置紫檀馬桶、鋪著淨磚、每日熏以檀香的——茅廁!
穆太公對此傑作極為自得。每每有訪客,必要引至“棲燕堂”前觀摩,撫須笑道:“老夫平生所願,便是令這汙穢之地,亦能有芝蘭之香。‘燕銜香泥,棲於華堂’,豈不聞‘道在屎溺’乎?”聽者麵上賠笑,肚內難免腹誹:這老兒,掙了幾個醃臢錢,竟騷包至此!
然而,“棲燕堂”這名號,近日卻在蘭溪縣暗地裡掀起了一番波瀾。茶餘飯後,市井街巷,總有些壓低的議論聲。
“聽說了嗎?穆老糞霸那茅房,叫‘棲燕堂’!”“嘖嘖,好大的口氣!燕者,當今皇上以前是燕王!棲者,居也!堂者,殿宇也!他一個掏糞的,茅坑叫這名字,想乾啥?”“莫非暗喻……那位爺住他的茅坑?”有人擠眉弄眼,手指偷偷朝北邊指了指,意指應天府的永樂皇帝。“噓!作死麼!妄議天家!不過……聽說有禦史老爺微服私訪過,見了那匾額,臉都青了!”“何止!城門口夜裡貼了揭帖,說穆家地窖裡藏著龍袍冕旒呢!夜半還有異光冒出!”“真的假的?這可是滅九族的勾當!穆老兒有這膽子?”
流言如野火,燒得人心惶惶,又帶著幾分看熱鬨不嫌事大的興奮。
這流言背後,自有推波助瀾之手。縣裡有名的破落戶潑皮,名叫王三,因頭上長過癩痢,人稱王癩子。早年曾想強占穆家一條糞渠的收益,被穆太公揪去縣衙,結結實實吃了二十板子,從此懷恨在心。他又勾搭上了縣衙刑房一個姓趙的書辦,此君名喚趙友,為人油滑,見錢眼開,人稱趙油兒。二人見穆家日進鬥金,早已眼紅心熱,又窺當今天子永樂爺對“謀逆”二字最是敏感,便精心炮製了這番謠言,又偽造了證據,意圖將穆太公扳倒,好趁機狠敲一筆竹杠,甚至吞沒其家產。
六月初九,巳時。天氣悶熱得像個大蒸籠,天上灰蒙蒙的雲彩壓得極低,一絲風也無。穆太公剛在“棲燕堂”解決了晨起大事,神清氣爽,正坐在旁邊一座小涼亭裡,與一個老農結算上月糞肥錢糧。紫竹節杖靠在一邊,小幾上擺著算盤賬簿,一壺清茶。
“李老哥,上月你莊上共取肥三十車,按老價錢,共該……”穆太公撥拉著算盤珠,話音未落,忽聽得宅院大門外,人喊馬嘶,蹄聲如擂鼓般由遠及近!
“砰!!!”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穆家那兩扇厚重的朱漆大門,竟被硬生生撞開!門閂斷裂,碎木飛濺!
隻見蘭溪縣縣丞老爺,麵色鐵青,領著三四十號如狼似虎的衙役、弓兵,潮水般湧了進來!衙役們手持水火棍、鐵尺鎖鏈,一個個橫眉立目。弓兵則張弓搭箭,封鎖了各處通道。頓時,雞飛狗跳,整個穆宅亂作一團!
縣丞手持一張蓋著鮮紅縣印的拘票,目光冷厲,掃過驚得目瞪口呆的穆太公,厲聲喝道:“穆耘!爾可知罪!”
穆太公手裡的算盤“啪嗒”一聲掉在地上,算珠滾落一地。他慌忙起身,拱手作揖,聲音都變了調:“縣…縣丞老爺!您這是…從何說起?小老兒一向安分守己,納糧完稅,不知…不知身犯何罪啊?”
“安分守己?”縣丞冷笑一聲,將拘票一亮,“有人告你私設逆堂,暗藏僭越之心,圖謀不軌!‘棲燕堂’!好一個‘棲燕堂’!你這穢汙之地,也敢喻比皇居帝闕?其心可誅!來人!給我鎖了!搜檢全宅,一應違禁之物,仔細搜查,不得遺漏!”
“冤枉啊!!”穆太公如遭五雷轟頂,渾身篩糠般抖起來,臉色煞白,“縣丞老爺明鑒!那…那就是個茅房!取名‘棲燕’,不過是…不過是小老兒附庸風雅,絕無他意!天日可鑒!天日可鑒啊!”
“有無他意,搜過便知!拿下!”縣丞根本不容分辯,一揮手下令。
如狼似虎的衙役撲上前,抖開鐵鏈,便將穆太公鎖拿起來。女眷們的驚哭聲、仆役們的嗬斥聲、衙役們的打砸聲、翻箱倒櫃聲瞬間響成一片。精美的瓷器被摔碎,衣櫃箱籠被掀翻,綢緞布匹被胡亂拋擲……
混亂中,王癩子不知何時也混了進來,躲在人叢裡,指著“棲燕堂”的匾額,對左右衙役擠眉弄眼,低聲道:“官爺請看!就是那!多大的逆膽!”臉上儘是幸災樂禍的奸笑。趙油兒則緊跟在校丞身邊,假意翻看賬簿,不時低聲耳語,添油加醋。
無人留意,穆家後院高高的牆頭之上,一隻通體黝黑、唯獨額頭有一小撮菱形白毛的大貓,正慵懶地蹲坐著,碧綠色的眼瞳眯成兩條細縫,冷眼俯瞰著院中的這場鬨劇。它慢條斯理地舔著自己油光水滑的爪子,神態安詳,仿佛台下看客。隻是那碧綠眼瞳深處,偶爾掠過一絲極似人類的譏誚與一絲難以察覺的貪婪。此貓乃穆家飼養多年,名曰“玄玉”,平素最得穆太公幼女穆婉青的喜愛,整日抱在懷裡,珍愛非常。
與此同時,蘭溪縣城外官道之上,一位身著青色道袍、背負寶劍的年輕道人,正緩步而來。道人看去年不過三十許,麵容清俊,目光澄澈平和,步履從容,仿佛不是走在塵土飛揚的官道,而是踏雲而行。他身後那柄連鞘古劍的劍格處,鑲嵌著七顆顏色各異的寶石,暗合北鬥星辰排列,即便在鞘中,亦隱隱有光華流轉,非凡物也。正是遊曆四方、途經此地的全真龍門派羽士,趙清真。他修為已至煉氣化神之巔峰,靈覺敏銳異常,遙望蘭溪縣城方向,眉頭微微蹙起。
“好重的濁氣……名利糾纏,是非淆亂,怨憎叢生……咦?其中竟還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妖氛?”他心生感應,腳下步伐不由得加快了幾分。
穆家院內,穆太公已被鐵鏈鎖住,推推搡搡地帶出大門。街坊鄰裡聞訊,早已圍得水泄不通,指指點點,議論紛紛。往日那些羨慕、敬畏的目光,此刻大多變成了幸災樂禍、恐懼與麻木。王癩子趁機在人群裡跳腳高喊:“抓得好!這老糞霸,為富不仁,早該倒了!”一些被煽動或平日心存嫉妒之人,也跟著起哄叫嚷。
穆太公回過頭,望了一眼自己耗儘心血經營的宅院,望了一眼那“棲燕堂”的匾額,老眼之中渾濁一片,充滿了驚駭、冤屈、憤怒與巨大的茫然。他張了張嘴,喉嚨裡咯咯作響,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一生謹慎,鑽營糞肥,隻為積攢家業,光耀門楣,何曾想過有朝一日,“謀逆”這天塌下來的罪名,會砸在自己頭上?就因為……給茅廁取了個風雅點的名字?
是夜,穆太公被投進了縣衙大牢。陰暗潮濕的牢房,散發著稻草黴爛與便溺餿臭混合的刺鼻氣味。窗外,一彎冷月懸於稀疏的柳梢頭,蟲鳴聲斷斷續續,更添淒清。老人蜷縮在冰冷的草鋪上,身心俱寒,隻覺得半生經營,家財萬貫,到頭來竟真如糞土一般,不但頃刻成空,更能招來滅門之禍。憤懣、恐懼、不甘、冤屈……種種情緒在他胸中翻騰交織,化作一口濃重得化不開的怨氣,堵在心口,咽不下,吐不出。
而他並不知道,此刻,在他家後院牆頭,那隻名為“玄玉”的黑貓,正悄然人立而起,對著天邊那輪將圓未圓的明月,張開了貓口,腹部以一種奇異的節奏微微起伏。一縷縷肉眼難以看見的月華精粹,如受牽引般,絲絲縷縷地被它吸入腹中。它碧綠的眼瞳深處,一抹血色一閃而逝,周身隱隱有淡薄的黑氣繚繞升騰。更詭異的是,它似乎在同時貪婪地汲取著從縣衙方向、從整個蘭溪縣城彌漫而來的、因穆家這場冤獄而產生的恐懼、憤恨、幸災樂禍、冷漠麻木……種種負麵情緒。
縣衙牢房深處的陰影裡,似乎有更加低沉、怨毒的嘶吼與啜泣聲在隱隱回應,那是多年來困死於此地的囚犯留下的殘念與詛咒,此刻也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撩撥、引動。
趙清真在城中尋了一家僻靜簡陋的客棧住下,於房中盤膝打坐,調息淨心。歸塵劍懸於床頭,微微震顫低鳴,劍格上那顆代表“天權文曲”的寶石,泛著溫潤的湛藍色微光,悄然淨化著周遭不安、汙濁的氣息。他神念如細密的蛛網,悄然蔓延開去,覆蓋縣城,敏銳地捕捉著那紛雜混亂的怨氣與其中一絲隱晦卻陰冷的妖氛,眉頭越皺越緊。
“名利人我之關,嗔怨滋生之土。妖魅由此而興,蒼生由此而苦。”他低聲輕歎,已然明了,此番蘭溪之行,所遇絕非尋常冤獄那般簡單。一場風波,恐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