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九夜至初十淩晨)
蘭溪縣衙大牢,戌時末。牆壁上的油燈燈苗微弱地跳動著,拉長著柵欄扭曲的影子,仿佛無數窺探的鬼手。穆太公穆耘蜷縮在冰冷的草堆上,那身綢衫早已沾滿汙穢,皺巴巴地裹著他同樣皺巴巴的身心。白日裡的驚雷驟雨、鎖鏈加身、家產抄沒……一切如同噩夢,卻又真實得刺骨。他活了六十多年,攢下偌大家業,自詡精明一世,從未想過有一天會因為這“屎尿屁”的營生,惹上“謀逆”這天字號第一等的罪名。
“棲燕堂……棲燕堂……”他喃喃自語,聲音嘶啞,“老夫不過是想讓如廁之事也變得風雅些,怎就……怎就惹來這潑天大禍?燕銜泥,燕銜泥……銜的難道是刀兵之災嗎?”他想不通,隻覺得一口濁氣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來,憋得他老眼昏花。隔壁牢房傳來有節奏的鼾聲,還夾雜著磨牙和模糊的夢囈,似乎是個老資格囚犯,早已習慣了這方寸之間的天地。對比之下,穆太公隻覺得自己的淒涼又添了幾分。
就在這時,一陣極輕微的“窸窣”聲,自那扇高不可攀、僅容月光滲入的小小牢窗傳來。穆太公下意識抬頭,隻見那方寸月光被一個毛茸茸的黑影遮擋了大半。那黑影輕盈地一躍,悄無聲息地落在他麵前的牢房地麵上,竟連一絲灰塵都未驚起。
——是玄玉!他家那隻養了多年、通體烏黑、唯獨額間一撮雪白毛發、平日裡高傲得仿佛它才是穆家真正主人的大黑貓!
“玄…玄玉?!”穆太公驚得差點咬到舌頭,猛地坐起身,草屑沾了滿頭也顧不得,“你…你小子怎麼鑽到這鬼地方來了?這牆高院深的,你莫非成了精,會了那穿牆術不成?”他下意識壓低了聲音,仿佛怕驚動了獄卒,也怕驚動了這詭異出現的貓兒。
玄玉甩了甩尾巴,碧綠色的瞳孔在昏暗中閃爍著幽光,它邁著慣常的、睥睨一切的優雅步子走近,竟破天荒地沒有嫌棄地上的汙穢,用那顆毛茸茸的腦袋,蹭了蹭穆太公冰涼甚至有些哆嗦的腳踝。喉嚨裡發出低沉而舒適的“咕嚕咕嚕”聲,一股奇異的、帶著貓咪身上特有暖意的氣息傳來,竟真的驅散了穆太公些許寒意和驚懼。
“嘿…你這孽畜,今日倒曉得心疼起老夫來了……”穆太公心下稍安,忍不住伸手想去撫摸那光滑的皮毛。然而,就在他的手指即將觸碰到貓兒脊背時,動作卻猛地頓住了。借著微弱的光線,他恍惚間似乎看到玄玉那雙碧綠的貓眼裡,閃過一絲極快、極詭異的情緒——那不是動物該有的懵懂或親昵,而更像是一種……人類般的、帶著幾分嘲弄和憐憫的複雜神色?
穆太公使勁眨了眨眼,又揉了揉,疑心是自己老眼昏花,驚嚇過度產生了幻覺。“定是看錯了,貓兒嘛,能有什麼壞心思呢……”他自我安慰道。
玄玉蹭了他片刻,似乎完成了某種安撫儀式。它忽然轉過身,不再理會穆太公,而是麵向牢房那粗糙冰冷的石壁。它抬起右前爪,伸出尖銳如鉤的指甲,竟開始在那堅硬無比的石壁上,一下一下地劃動起來!
“嗤…嗤嗤……”
輕微卻刺耳的刮擦聲在寂靜的牢房裡顯得格外清晰。石粉簌簌落下。穆太公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超乎想象的一幕——這貓,在用爪子刻字?!
這簡直比縣丞大人說他謀反還要離奇!他屏住呼吸,心臟砰砰狂跳,伸長了脖子,借著那點可憐的月光,努力分辨著石壁上逐漸顯現的、歪歪扭扭卻筆畫清晰的痕跡。
那竟然是字!
“誣告者,王、趙。”“證物,假,灶膛灰下。”“女,危,速救。”
每一個字都像一柄重錘,狠狠砸在穆太公的心口上!王癩子!趙油兒!果然是這兩個殺才陷害老夫!證物是假的!就藏在家中的灶膛灰下麵?!還有…婉青!我的青兒有危險?!
巨大的信息量如同冰水澆頭,讓他瞬間清醒,又如同烈火焚心,讓他焦灼萬分!還不等他消化這石破天驚的訊息,更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玄玉刻完字,並未停下。它忽然扭過頭,那雙碧綠的貓眼再次對準了石壁,瞳孔深處猛地爆發出兩團妖異無比的綠色光芒,如同兩盞小小的鬼火,直直投射在那些字跡之上!
那綠光仿佛具有魔力,石壁上的字跡竟仿佛活了過來,扭曲、變形,最終化作一幅清晰無比的動態景象——那是在穆家廚房!熟悉的灶台,一塊他平日裡絕不會注意的、有些鬆動的灶磚被無形的手移開,露出了裡麵藏著的物件:一套疊得整整齊齊、用料粗糙卻繡著蹩腳蟒紋的赭黃色布衣,還有一頂用硬紙板糊成、塗著金粉、顯得不倫不類的“翼善冠”!
正是王癩子和趙油兒這兩個蠢貨偽造的、足以讓他穆家滿門抄斬的“謀逆證物”!
景象一閃即逝,綠光收斂。玄玉收回目光,緩緩轉過頭,再次看向目瞪口呆、如遭雷擊的穆太公。它的眼神依舊複雜,那瞬間的憐憫似乎更深了些,但深處那抹玩弄獵物般的戲謔與冷酷,也同樣清晰無誤地傳遞了出來。它不再停留,仿佛隻是來完成一項任務,身形輕盈一竄,如同一道沒有重量的黑色輕煙,倏忽間便再次從那高高的牢窗鑽了出去,消失在沉沉的夜色裡。
牢房裡,隻剩下穆太公一個人,對著石壁上那漸漸模糊的爪痕,以及腦海中揮之不去的幻象,渾身冰冷,如墮冰窟,隨即又被巨大的憤怒和擔憂燒得渾身滾燙!
貓顯字跡!目現幻影!這…這絕非尋常!玄玉它…它究竟是妖是怪?它為何要告訴自己這些?是善意提醒,還是另有圖謀?那眼神…那眼神絕非善類!
但此刻,穆太公已經顧不上去深思這超自然的恐怖了。巨大的危機感攥緊了他的心臟!女兒!婉青有危險!王癩子和趙油兒既然能做出偽造證物這種下作事,難保不會對孤身在家的女兒下手!必須立刻通知官府!必須揭穿這個陰謀!
求生的本能和對女兒的愛瞬間壓倒了恐懼與疑惑。他猛地撲到冰冷的鐵柵欄前,用儘全身力氣搖晃拍打,嘶聲力竭地朝著甬道儘頭可能存在的獄卒大吼,聲音因極度激動和恐懼而扭曲變形:“來人!快來人啊!冤枉!天大的冤枉!證物是假的!是王癩子和趙油兒陷害!證物就藏在老夫家灶膛灰下麵!他們還要害我女兒!開門!放我出去!我要見縣尊老爺!我要鳴冤!!”
嘶啞淒厲的喊聲在幽深曲折的牢廊中回蕩,撞在冰冷的石壁上,反彈回來,變得更加詭異和無力。回應他的,隻有隔壁牢房那被打斷的鼾聲變成的一聲不耐煩的嘟囔:“嚎什麼嚎…新來的吧?省點力氣吧…這裡的青天大老爺,忙著呢…”以及遠處獄卒被驚動後,更加不耐煩的厲聲嗬斥與用鞭杆狠狠敲打其他牢門以示警告的“砰砰”聲。
“真的!是真的!有貓!貓顯靈了!它告訴我……”穆太公試圖解釋,但話一出口,連他自己都覺得荒謬絕倫,隻會讓聽到的人更加確信他是嚇瘋了。果然,遠處的獄卒罵罵咧咧地走遠了,根本沒人過來看他一眼。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將他徹底淹沒。他順著柵欄無力地滑坐到地上,粗重地喘息著,眼淚混著臉上的汙垢縱橫交錯。石壁上的爪痕幾乎看不清了,剛才的一切,真的像是一場光怪陸離的夢。但女兒危在旦夕的恐懼,卻無比真實地灼燒著他的五臟六腑。
與此同時,穆家宅院。朱漆大門上已經交叉貼上了蓋著鮮紅官印的封條,兩名衙役抱著水火棍,無精打采地守在門口,打著哈欠,抱怨著這晦氣的差事。宅院內一片死寂,抄家後的狼藉在夜色中更顯淒清。
然而,一道黑影卻從後院牆根一個極其隱蔽的狗洞裡悄無聲息地鑽了進來。它動作輕盈敏捷,落地無聲,正是剛從縣衙大牢返回的玄玉。它對這宅院的一草一木比誰都熟悉,避開所有可能被人注意的路線,熟門熟路地躥上繡樓,來到小姐穆婉青的閨房外。
繡樓內,燭火搖曳。穆婉青年僅二八,容貌繼承了其母的秀麗,此刻卻哭得雙目紅腫,如同熟透的桃子。母親早逝,她與父親穆太公相依為命,雖家境富裕,卻並無驕縱之氣,反而生性善良柔弱。驟逢家中巨變,父親被如狼似虎的官差抓走,家產被封,仆役散儘,隻剩下她一人被變相軟禁在這空蕩蕩的繡樓裡,恐懼和無助如同冰冷的藤蔓,緊緊纏繞著她年輕的心房。她抱著膝蓋坐在冰涼的地板上,單薄的肩膀微微顫抖,低聲啜泣著,眼淚斷了線的珠子般滾落,打濕了衣襟。
“喵嗚~”
一聲輕柔甚至帶著幾分嬌弱的貓叫聲,突然在窗外響起。穆婉青猛地抬起頭,淚眼朦朧中,看到那隻熟悉的黑貓正用爪子輕輕撓著緊閉的窗欞,碧綠的大眼睛裡似乎也盛滿了擔憂和依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