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永樂十四年,六月廿五。
距離楊老太公下葬臥牛崗“金牛臥雲”之穴,已過去十五個寒暑。昔日稚嫩的樹苗已亭亭如蓋,崗上草木愈發蔥蘢,隻是那幾棵歪脖子鬆樹,不知為何,反倒顯出幾分枯敗之相。
楊家村在這十五年間,確如魯地理所言,家道日漸興旺。楊府翻修擴建,添置了良田山林,仆從也多了不少。村中人多以為這是楊老太公葬得吉穴,福澤後代,對楊承宗更是敬重幾分。
然而,這“興旺”之下,卻暗流湧動。
一個月前,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由驛馬快傳,送至楊府:柳氏所出的兩位公子——楊文琪、楊文璉,竟在京城的殿試中雙雙高中進士!一門雙進士,這即便在文風鼎盛的建寧府,也是了不得的殊榮!消息傳開,整個楊家村乃至建寧府都轟動了。
楊府門前車水馬龍,賀喜的賓客、巴結的鄉紳、看熱鬨的民眾絡繹不絕,門檻幾乎被踏破。楊承宗誌得意滿,老懷大慰,連日大擺筵席,接待八方來客,臉上每一條皺紋都舒展開來,洋溢著難以言表的喜悅與自豪。在他看來,這無疑是父親墳塋風水靈驗的鐵證,更是他楊家百年興旺的開端!他全然沉浸在光宗耀祖的榮光之中,絲毫未覺府中暗流湧動,更未察覺村後臥牛崗上,那日益明顯的異變。
歡慶的喧囂持續了整整一月。府中張燈結彩,觥籌交錯,笙歌不絕。然而,在這極致的喧鬨之下,卻有兩人始終心懷忐忑,與這喜慶氛圍格格不入。
其一便是柳氏。她如今雖母憑子貴,在府中地位超然,吃穿用度堪比正室夫人,楊承宗對她更是幾乎言聽計從。但榮華富貴並未給她帶來絲毫心安,反而那股深藏心底的不安,隨著兒子們的金榜題名而愈發強烈。尤其在夜深人靜、宴席散儘之時,她常莫名心悸,冷汗涔涔,仿佛被什麼冰冷黏膩的東西在暗中窺視著,那感覺揮之不去。她時常獨自坐在燈下,摩挲著兩個兒子寄回的家書,那字裡行間的意氣風發卻讓她感到陣陣寒意。她總會想起那個看似熱心腸、實則眼神閃爍的表哥魯地理,想起他當年那些詭異的行為和埋藏符咒的夜晚,心中總是不安地悸動。這份榮寵,如同築於流沙之上的華屋,令她寢食難安。
其二便是嫡子楊文瑾。他已過而立之年,相貌清秀,卻帶著幾分孱弱之氣,眉宇間總籠罩著一層淡淡的憂鬱。他雖也中了秀才,在尋常人家已算光耀門楣,但與兩位“弟弟”楊文琪、楊文璉那如同彗星般崛起的科舉之路相比,簡直黯淡無光。父親楊承宗雖從未明言,但那無形的比較、下意識的歎息、以及對兩位弟弟毫不掩飾的激賞,都像一根根細針,刺在他心上。他愈發沉默寡言,終日埋首書卷,卻心煩意亂,進展寥寥,在這喧鬨的府中,更像一個格格不入的影子。
六月廿五,傍晚。最後一批遠道而來的賀客終於告辭離去,持續月餘的喧囂驟然停歇。楊府仿佛一個喧鬨過後的戲台,陡然冷清下來,隻留下滿地狼藉和疲憊不堪的仆役。
天色陰沉得可怕。午後的悶雷滾動了幾聲,卻遲遲未落下雨點,空氣濕熱黏膩,壓得人喘不過氣。成群的蚊蚋在低空盤旋,發出令人煩躁的嗡嗡聲。府中的燈籠早早點亮,昏黃的光暈在濃重的夜色中艱難地撐開一小片模糊的區域,更襯得四周陰影幢幢,仿佛潛藏著無數不可名狀之物。
楊承宗連日操勞,送走客人後便覺頭重腳輕,早早回房歇息了。柳氏推說身子不適,未曾出席晚宴,隻在自己僻靜的小院裡用了些清淡粥菜,便心神不寧地坐在窗前,望著窗外黑沉沉的夜色發愣。那被窺視的感覺今晚尤為強烈,讓她坐立難安。
楊文瑾在自己書房中,對著一卷《孟子》枯坐了半晚,卻一個字也讀不進去。窗外異常的寂靜和窒息的悶熱讓他心浮氣躁,他索性吹熄了燈,和衣躺在榻上,輾轉反側。
夜漸深,府中燈火次第熄滅,隻剩下廊下幾盞守夜的風燈,在微風中搖曳,投下晃動不安的光影。負責巡夜的家仆楊老五一瘸一拐地提著燈籠,他年紀大了,腿腳又不便,本已不該乾這守夜的辛苦活兒,但這幾日府中大喜,人手緊張,他便又被安排了上來。另一個年輕些的家仆楊小七,則負責巡視後園一帶。
子時剛過,萬籟俱寂。連夏蟲都似乎被這異常的悶熱壓抑得停止了鳴叫。
突然——
後園假山附近,一片陰影籠罩的土地,微微拱動了一下。
緊接著,又是一下。泥土簌簌滑落。
一隻乾枯、布滿黑紫色屍斑、指甲尖長銳利如鉤的手,猛地破開板結的泥土,從地底伸了出來!那手指扭曲變形,皮膚緊貼骨骼,散發著濃鬱的泥土腥氣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腐朽惡臭!
然後是另一隻同樣恐怖的手!
兩隻手扒住地麵,猛地用力!泥土紛飛中,一個穿著早已破爛不堪、沾滿泥濘壽衣的軀體,僵硬地、極其緩慢地,從地底掙紮著爬了出來!
它身形乾癟佝僂,仿佛所有的血肉都已乾枯,隻剩下一層黑紫色的皮緊緊包裹著骨架。頭上稀疏的白發黏在頭皮上,臉上五官腐爛模糊,難以辨認,唯有一雙眼睛的位置,隻剩下兩個空洞洞的窟窿,裡麵卻閃爍著兩點幽綠詭異的鬼火!周身上下散發著令人作嘔的腐朽屍氣與陰冷到極致的煞氣,仿佛能將周圍的空氣都凍結!
正是那埋於“潛龍吐珠”吉穴、卻因穴口被偏、地氣被竊、吉穴異變而發生恐怖屍變的楊老太公——如今已成了一具戾氣極重的黑僵!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潛伏在了後園的泥土裡。
它僵直地立在原地,似乎還在適應著脫離禁錮的感覺。那兩點幽綠的鬼火緩緩轉動,機械地掃視著周圍熟悉又陌生的環境。它似乎被府中那旺盛的陽氣與活人生氣所吸引,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響。它僵硬地轉動著脖頸,骨骼發出“哢哢”的脆響,那雙綠油油的鬼眼,猛地盯向了柳氏所居住的僻靜小院方向!
它本能地感覺到,那裡有它極度渴望的、與它同源卻又被竊取、被玷汙的力量!一種源自血脈深處的暴戾與怨恨被徹底激發!
“咚……咚……”它開始移動,步伐沉重而僵硬,每一步落下,都仿佛重錘砸在地麵,發出沉悶而規律的響聲,在這死寂的夜裡,顯得格外駭人。
與此同時,老仆楊老五正迷迷糊糊地敲著梆子,轉過月亮門,嘴裡嘟囔著抱怨這鬼天氣和腿疼。他揉了揉昏花的老眼,似乎看到前方假山旁有個黑影。
“誰……誰在那兒?是小七嗎?”他含糊地喊了一聲,提著燈籠往前湊了湊。
昏黃的燈光勉強照亮了前方景象——那根本不是什麼小七!而是一個穿著破爛壽衣、乾癟恐怖、眼冒綠光的怪物!那怪物身上沾滿泥土,正散發著濃烈的惡臭!
楊老五的睡意瞬間被嚇得魂飛魄散!他張大了嘴,喉嚨裡卻像被堵住了一般,發出“咯咯”的怪響,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極致的恐懼攫住了他全身,讓他四肢冰涼,動彈不得!
那黑僵被燈光和活人氣息刺激,猛地轉過身,那雙幽綠的鬼眼瞬間鎖定了楊老五!
“嗬!”它發出一聲低沉的、毫無人性的嘶吼,猛地伸出手臂,十指如鉤,快如閃電般掐向了楊老五的脖子!
楊老五甚至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隻聽得“哢嚓”一聲脆響,他的脖頸便被那恐怖的力量輕易扭斷!腦袋以一個極不自然的角度歪向一邊,眼睛瞪得滾圓,裡麵充滿了臨死前的極致驚恐。手中的燈籠“啪”地掉在地上,瞬間熄滅。
黑僵低下頭,湊近楊老五頸部的傷口,猛地一吸。一股微弱但精純的生命精氣便被它吸入體內。它身上那濃鬱的屍氣似乎因此而壯大了一分,眼中的綠芒也更盛了些。
它將楊老五軟癱的屍體隨手扔在一旁,如同丟棄一件垃圾,繼續僵硬地、一步一頓地朝著柳氏小院的方向走去。那沉重的腳步聲,“咚…咚…咚…”,如同催命的鼓點,敲擊在死寂的夜裡。
另一名巡夜的家仆楊小七,此時正巡視到後園的另一側。他似乎聽到了些許異響,像是有什麼重物落地,又隱約聽到楊老五似乎含糊地喊了句什麼。
“五叔?是你嗎?咋了?”楊小七提高聲音喊道,提著燈籠循聲走了過來。他年輕膽大,倒也沒想太多。
剛繞過一叢茂密的杜鵑花,他便看到月光下,一個恐怖的黑影正一步一頓地向前移動!而就在那黑影腳邊,赫然躺著一個人!看那衣著身形,正是楊老五!
楊小七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識地將燈籠往前一舉——
燈光照亮了那恐怖黑影的側麵,那乾癟黑紫的麵容,那空洞眼中閃爍的綠火,那尖長漆黑的指甲,以及楊老五那扭曲斷裂的脖頸!
“啊——!!!”楊小七的瞳孔驟然收縮到針尖大小,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極致的恐懼瞬間衝破了他的喉嚨,發出一聲淒厲至極、完全不似人聲的尖叫:“鬼啊!老太爺……老太爺變僵屍啦!!救命啊!!!”
這一聲尖叫,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巨石,瞬間炸碎了楊府夜晚的寂靜!
整個楊府頓時如同炸開了鍋!各房各院瞬間亮起燈火,驚慌失措的驚呼聲、女人和孩子的哭喊聲、桌椅碰撞聲、倉皇的奔跑聲、雜亂的詢問聲……各種聲音交織在一起,亂成一團!人們驚慌地從房中逃出,卻又如同無頭蒼蠅般不知該往哪裡逃,隻知道那可怕的叫聲來自後園!
那黑僵被這驟然爆發的生人氣息與尖叫聲強烈刺激,凶性徹底大發!它發出一聲低沉沙啞、卻蘊含著無儘暴戾的咆哮,不再緩慢移動,而是猛地加快速度,步伐依舊僵硬,卻奇快無比,目標明確,直衝柳氏的小院!
小院內,柳氏早已被外麵的慘叫和那恐怖的咆哮聲驚醒!她嚇得渾身發抖,癱軟在地,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她聽到那沉重的、快速逼近的腳步聲,以及那非人的咆哮,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將她徹底淹沒。她絕望地看著那扇單薄的房門,仿佛下一刻就會被什麼東西撕裂!
眼看那黑僵就要破門而入!
就在這時,一道人影卻踉踉蹌蹌地衝了過來,竟是那平日怯懦體弱的楊文瑾!他顯然也嚇得麵無人色,嘴唇哆嗦,手中卻緊緊握著一根頂門用的粗木杠,顫抖著攔在柳氏房門前,對著那逼近的黑僵嘶聲喊道:“滾開!不許傷我…我姨娘!”
或許是出於讀書人的一絲正氣,或許是長期壓抑下對弱者的同情與保護欲,此刻的他,竟爆發出前所未有的血性!
那黑僵根本無視他的存在,仿佛他隻是擋在路上的一隻蟲豸。它手臂隨意地一揮,帶起一股腥臭的惡風!
“哢嚓!”那根結實的頂門杠便如同枯枝般被輕易掃斷!楊文瑾隻覺得一股難以抗拒的巨力傳來,胸口如遭重擊,整個人離地飛起,重重撞在院牆之上,喉頭一甜,“哇”地噴出一口鮮血,眼前一黑,便徹底昏死過去。
黑僵甚至沒有看他第二眼,伸出利爪,便要撕碎那扇單薄的房門!
千鈞一發之際!
“孽障!安敢作祟!”
一聲焦急又驚怒的厲喝,如同炸雷般從院外傳來!隻見一人身影如風,飛奔而至,正是那本該雲遊在外、卻心有所感日夜兼程趕回的魯地理!
他此刻道袍淩亂,沾滿塵土草屑,滿麵風塵疲憊,眼中卻充滿了驚惶與狠厲。他手中握著一把暗紅色的桃木劍,腰間掛著一個鼓鼓囊囊的符袋。他遠遠便感知到楊府方向衝天的屍氣與怨氣,心知大事不妙,定是自己那“借運”之法引來了難以預料的惡果,緊趕慢趕,總算在這最危急的關頭趕到!眼見黑僵欲害柳氏——他計劃的關鍵載體、他魯家血脈的母親——他豈能坐視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