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永樂十四年,七月初二。
閩北山城延平府,被籠罩在一片濕悶的熱浪與隱隱的不安之中。劍溪與沙溪在此交彙為閩江,水汽氤氳,卻驅不散盤桓在街巷間的壓抑氣息。
一襲青衫的趙清真,沿著蜿蜒的官道,不疾不徐地步入城中。他依舊是那副雲淡風輕的模樣,背後的歸塵劍斂於青灰劍鞘內,古樸無華。隻是若有道行高深之輩細察,便會發現他周身氣息愈發圓融內斂,眸中神光溫潤,已臻煉神還虛之妙境,與天地交感更為深切。
延平府乃閩中重鎮,本應商賈雲集,市井喧囂。但今日街麵上卻顯得有些冷清,行人步履匆匆,麵帶憂色,許多店鋪甚至早早關了門。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莫名的恐慌,以及一絲極淡的、若有若無的……草藥苦澀之氣。
趙清真微微蹙眉,這苦澀之氣並非尋常藥鋪味道,倒像是某種毒性劇烈的草植,且夾雜著怨憤與死寂。
他信步走入一間尚且開著的茶肆。堂內客人寥寥,掌櫃的有一下沒一下地撥著算盤,唉聲歎氣。
“福生無量天尊。”趙清真打了個稽首,“掌櫃的,叨擾一碗清茶。”
掌櫃的抬頭,見是一位氣度不凡的年輕道長,連忙招呼:“道長請坐。小二,上茶!”
趙清真落座,狀似隨意地問道:“貧道初到貴寶地,見市麵似乎有些冷清,百姓麵帶憂色,可是發生了什麼事?”
掌櫃的左右看看,壓低聲音道:“道長是外鄉人,有所不知啊。我們延平府……近來不太平啊!”
“哦?如何不太平?”
“是……是鬨妖怪啊!”掌櫃的臉上露出恐懼,“尤其是晚上,城西和碼頭那邊,常有黑影出沒,伴有淒厲怪叫!已經有好幾個人晚上出門,莫名其妙就受了重傷,胡言亂語,說是被厲鬼所害!更邪門的是……”他聲音壓得更低,“最近用‘斷腸草’尋短見的人,格外多!”
“斷腸草?”趙清真目光微凝。
“唉,就是一種本地山裡的毒草,毒性劇烈,人吃了腸穿肚爛,死得極慘。”掌櫃的歎道,“往年也有活不下去的窮苦人或者欠了閻王債的,想不開就找這草吃了。可今年……特彆多!隔三差五就聽說誰家又出事了。官府查來查去,也查不出個所以然,有的說是被妖怪嚇的,有的說是中了邪……弄得人心惶惶,天一黑就沒人敢出門了!”
趙清真若有所思。尋常妖物作祟,多以血食或精氣為目標,甚少會誘人自儘。這斷腸草之禍與夜間怪影,看似相關,氣息卻迥然不同。
“官府就沒什麼舉措?”
“舉措?”掌櫃的撇撇嘴,“馮知府倒是抓了幾個遊方的和尚道士,說他們妖言惑眾,打了一頓板子攆出城了。又貼出告示,嚴禁百姓夜間出行,違者重罰。可這……這能頂什麼用?該出事的還是出事!”
正說著,街外忽然傳來一陣喧嘩和哭喊聲。
掌櫃的臉色一變:“哎呦,聽這動靜,怕是又出事了!”
趙清真起身走到門口,隻見一隊衙役押著幾個用鐵鏈鎖著的僧人道士,推搡著往府衙方向去。那些僧道滿臉冤情,大聲叫屈。周圍百姓圍觀,指指點點,神色惶恐。
“看看,又抓人了。”掌櫃的在一旁搖頭,“馮知府就知道來這套!能平得了事才怪!”
趙清真目光掃過那些被押解的僧道,又望向城西方向,眼中閃過一絲了然。那馮知府並非愚蠢,而是典型的“素患難,行乎患難”——隻不過他行的不是君子之道,而是官場保身之道。以高壓手段尋找替罪羊,平息物議,至於真相如何,並不重要。
忽然,他心念微動,感應到一股極其微弱、卻異常純正平和的水靈之氣,從東南方向的碼頭區域一閃而過,試圖撫平城中躁動的怨氣與恐慌,卻如杯水車薪,瞬間便被淹沒。
“有趣。”趙清真嘴角微揚。這延平府,水神不安於位,官府昏聵塞責,妖影幢幢,毒草橫行,怨氣與恐慌交織,竟形成了一處獨特的“困”局。
《易》曰:困而不失其所,亨。其惟君子乎?此地百姓,困於謠言與恐懼;官府,困於權術與怠政;甚至那暗中的妖物與施毒者,亦困於自身的執念與欲望。
而破局之機,或許就在那一道微弱的水靈之氣,以及這滿城“困”相之中。
他放下茶錢,對掌櫃的笑道:“多謝掌櫃的茶水解惑。貧道既來此地,或可見識一番這延平府的‘不太平’。”
掌櫃的忙道:“道長,您可彆去招惹那些東西!晚上千萬彆出門!那黑影厲害得很!”
趙清真不置可否,青衫一拂,飄然出了茶肆,徑直向著那水靈之氣閃現的碼頭方向行去。
越靠近碼頭,那股草藥苦澀味和怨死之氣愈發濃鬱,幾乎令人窒息。而尋常人難以察覺的,是彌漫在空氣中的、一種更深沉的、如同無數冤魂哭泣的的精神怨念,正不斷挑動著人們內心深處的絕望與恐懼。
許多貧民窟般的窩棚依著碼頭搭建,裡麵不時傳出壓抑的哭聲和爭吵聲。幾個麵黃肌瘦的孩童蹲在路邊玩耍,眼神麻木。
趙清真在一個窩棚外停下腳步。裡麵傳來老婦人的哀泣:“兒啊……你怎麼就這麼想不開啊……吃了那斷腸草……留下娘可怎麼活啊……”
一個中年漢子蹲在門口,抱著頭,悶聲道:“娘……彆哭了……阿牛他也是欠了王大戶的印子錢,利滾利這輩子都還不清……一時想不開……”
趙清真站立片刻,指尖悄然彈出一縷微不可察的清心咒力,融入那窩棚,稍稍安撫那悲痛欲絕的老婦人神魂。
他繼續前行,來到碼頭邊。閩江水渾濁湍急,停泊著不少船隻。工人們無精打采地搬運著貨物,氣氛沉悶。
那股純正的水靈之氣,方才就是從此處江水中透出。
趙清真目光掃過江麵,最終落在碼頭旁一座小小的、毫不起眼的拿公祠上。
祠廟極小,甚至有些破敗,但門前香爐裡卻插著不少新燒的香,顯示出其在部分百姓心中的地位。
“拿公……”趙清真想起關於這位本土神祇的傳說。邵武拿口人卜福,舍身吞毒丸救百姓,後被尊為井神、水神、海神,甚至傳說曾助明將湯和改字救福州。其神職理應包含祛毒、庇佑水運、守護百姓。
但此刻,這祠廟散發出的神力卻十分微弱,且充滿了一種無力與焦灼之感,仿佛被什麼強大的力量壓製或汙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