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梅嶺,趙清真並未急於趕路,而是緩步而行,一邊調息恢複先前與白猿、古鏡交鋒消耗的真元,一邊仔細梳理著南雄府這看似獨立、卻又隱隱關聯的兩處異狀。
梅嶺古鏡,放大心魔,扭曲心智,其氣息透過地脈擴散,間接滋養了府學“聖姑”的怨念。如今古鏡已毀,梅嶺源頭已清,但府學那邊的“念靈”乃是基於自身怨念與殘留願力形成,並非無根之木,仍需專門處理。而且,彭朂教授那剛直不阿、隻破不立的方法,顯然無法根除問題。
“堵不如疏,需化解其怨,導引其氣。”趙清真心中已有定計。這“聖姑”念靈,成因特殊,強行打散,有傷天和,且可能殘留更麻煩的隱患。若能化解其心中執念,引導那彙聚的怨氣與殘餘願力歸於正道,方是上策。
傍晚時分,趙清真回到了保昌縣城。城內的氣氛似乎比昨日稍好一些,那無處不在的“滯澀”感因梅嶺源頭的清除而減弱,但府學方向傳來的隱晦怨氣依舊存在。
他沒有回客棧,而是徑直前往府學。這一次,他並未隱匿行蹤。
府學大門依舊有衙役看守,但顯然得到了吩咐,見是趙清真,並未阻攔,反而恭敬地讓開道路。想必是昨日彭朂回去後,或許與知府通了氣,亦或是趙清真昨日展現的手段,已悄然傳開。
步入府學,夕陽餘暉給這片文氣之地鍍上了一層金色,但那份源自後方的陰冷怨氣,依舊如同墨滴入水,破壞著整體的和諧。明倫堂內,隱約傳來彭朂訓導學生的聲音,中氣十足,帶著不容置疑的剛正。
趙清真沒有去打擾,而是直接走向學宮後方那片廢墟。
夜色漸臨,廢墟周圍愈發陰森。那白色的虛影再次出現,比昨夜更加凝實了幾分,哭聲也越發淒厲刺耳,顯然因古鏡影響的消失,它失去了外部“滋養”,反而更加依托本身的核心怨念,變得有些躁動不安。
趙清真立於廢墟邊緣,並未立刻出手,而是朗聲開口,聲音平和卻清晰地傳入那怨念核心:
“聖姑也罷,孤魂也罷,貧道知你心有執念,含怨難消。然則,盤踞文樞之地,侵擾生員心神,非但無助於化解恩怨,反而徒增罪業,有違天道好生之德。何不現身一敘,陳明緣由?若有冤屈,貧道或可助你化解,導你入正道輪回,強過在此做個害人害己的孤魂野鬼。”
那白色虛影的哭聲戛然而止,它猛地轉向趙清真,模糊的臉上幽火跳動,散發出強烈的敵意和抗拒。一股更加冰冷的精神衝擊如同潮水般湧來!
“滾開!偽善的道士!與那彭朂一般,皆是欺世盜名之輩!毀我祠宇,斷我香火,此仇不共戴天!”
神念波動中充滿了刻骨的怨毒,其核心執念,果然集中在祠宇被毀、香火斷絕之上。
趙清真神色不變,周身清光微漾,將那精神衝擊化解於無形。他繼續以神念傳遞信息,語氣依舊平和:“祠宇被毀,乃因爾憑依邪力,惑亂人心,非正道所為。彭教授行事剛直,或有不當之處,然其心在維護學宮清淨,亦非為私利。你口口聲聲香火,可知真正香火,源於人心虔誠敬畏,而非恐懼脅迫。你以此等手段強留世間,與邪魔何異?縱有萬般緣由,亦已走入歧途。”
這番話,如同利劍,直指“聖姑”念靈行為的本質。那白色虛影劇烈晃動,似乎被說中了痛處,怨氣翻騰,卻一時語塞。
就在這時,一個沉穩的腳步聲自身後響起。
“道長所言,字字珠璣。”
趙清真回頭,隻見彭朂不知何時已來到附近,他依舊身著儒服,手持書卷,麵色嚴肅,但看向那白色虛影的眼神,少了幾分之前的純粹厭棄,多了幾分審視與……一絲不易察覺的複雜。
“彭教授。”趙清真微微頷首。
彭朂走到趙清真身側,目光銳利地盯著那白色虛影,沉聲道:“吾焚爾祠,非為私怨,乃因爾憑邪異之力,蠱惑師生,玷汙學宮文華正氣!吾輩讀書人,敬鬼神而遠之,更當明辨是非,豈能屈從於淫.邪之祭?爾若真有靈,當知‘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之理!以此怨念盤踞,害及無辜生員,豈是正道?”
他的聲音帶著儒家浩然之氣,如同洪鐘大呂,震得那白色虛影又是一陣晃動。彭朂的剛正之氣,對這類陰邪之物有著天然的克製。
那“聖姑”念靈似乎對彭朂極為忌憚和怨恨,發出尖銳的嘶鳴:“迂腐儒生!你懂什麼!吾受此地香火數十年,庇佑學子,祛除疫病,雖有借力之處,亦曾行善!你一言不合,便焚祠毀像,斷我根基,此等行徑,與暴徒何異?!”
彭朂眉頭緊鎖,正要反駁,趙清真卻抬手製止了他。
“彭教授,且慢。”趙清真看向那“聖姑”念靈,“你言曾行善,庇佑學子,祛除疫病。此善舉,貧道信其有。然,你借香火修行,吸納願力,此本無不可。但你後來是否發覺,需以學子恐懼、噩夢乃至病氣為引,方能維持自身,甚至提升力量?此便是走入邪道之始!你初時或非本意,但力量誘惑之下,漸失本心,終成害人之物。彭教授焚祠,是斷了你繼續為惡之途,從長遠看,未必不是救了你,免你徹底沉淪,萬劫不複。”
趙清真這番話,既點明了“聖姑”從善到惡的轉變過程,又給了它一個台階,暗示彭朂之舉在某種意義上是“當頭棒喝”。
那白色虛影沉默了下去,周身的怨氣似乎不再那麼沸騰,幽火跳動的頻率也慢了下來。它似乎在回憶,在掙紮。
彭朂看了趙清真一眼,目光中閃過一絲訝異和思索。他沒想到這道士不僅法力高強,言辭也如此犀利且善於攻心。
趙清真趁熱打鐵,繼續以神念道:“世間萬物,有始有終。你既曾受香火,亦有善舉,說明本性非惡。如今祠已毀,依憑已失,滯留此地,不過徒增痛苦,亦害他人。何不放下執念,將你所餘純淨願力與自身靈性,回歸天地,或轉注於真正需要庇護之人?貧道可助你梳理怨氣,導引殘靈,或入輪回,或散於文脈,滋養後學,也算全了你昔日‘聖姑’之名,得一個善終。強過在此,做個怨天尤人、最終必被天地正氣所誅的孤魂野鬼。”
“善終……回歸天地……滋養後學……”那白色虛影喃喃重複著,模糊的臉上似乎露出了迷茫與一絲……向往?它盤踞於此,最大的執念便是存在與被認可。趙清真的提議,給了它一個體麵且更有意義的“歸宿”。
彭朂此時也深吸一口氣,上前一步,肅容道:“若你肯就此散去,不再為禍學宮,彭某可向知府陳情,於此地立一石碑,不書你名號,隻刻‘滌蕩妖氛,文運昌隆’八字,以紀此事,警示後人,亦算全你一絲體麵。吾輩儒生,並非不通情理,但絕不容邪祟玷汙聖賢之地!”
一個給予超脫的希望和更有意義的歸宿,一個給予現實的台階和一絲尊嚴的保留。
那“聖姑”念靈周身的怨氣,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散,白色的虛影也逐漸變得透明。它最後“看”了趙清真和彭朂一眼,神念波動中已無怨毒,隻剩下一種釋然與淡淡的悲涼。
“或許……你們是對的……是吾……執迷了……”它的聲音變得飄忽,“便依……道長之言……”
話音落下,那白色的虛影徹底消散,化作點點微光,其中大部分陰鬱怨氣被趙清真以真元引導,緩緩沉入地底,被大地淨化;而那一絲相對純淨的、源自早年真誠供奉的願力靈光,則如同螢火,飄飄蕩蕩,融入了府學的文華之氣中。刹那間,整個府學那殘留的陰冷氣息一掃而空,連空氣都仿佛變得清新了許多,那一直存在的“滯澀”感,在此地徹底消失。
彭朂感受著這明顯的變化,長長舒了一口氣,一直緊繃的臉上,也露出了一絲如釋重負的輕鬆。他轉向趙清真,鄭重地拱手一揖:“彭某此前對道長多有怠慢,見識淺薄,今日方知道長不僅法力通玄,更兼悲天憫人之心,因勢利導之智。若非道長,此間禍患,恐難善了。彭某……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