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暮色如同一塊被浸透了的沉重亞麻布,緩緩覆蓋在艾拉瑞亞平原西陲的這片無名鄉野上。
炊煙自村莊各處的煙囪裡嫋嫋升起,與歸巢鴉雀的鳴叫、遠處牛羊的哞哞聲,一同混入即將降臨的夜色裡。
夕陽最後的餘暉,將西方的天際染成一片溫和的橘紅色,給田埂和阡陌鍍上了一層虛幻的金邊。
這是一個被時光遺忘的角落,寧靜得仿佛能聽見麥穗生長的聲音。
村外,一間孤零零的木屋。
戈斯正赤著上身,用一塊粗糙的毛巾沾著木桶裡的井水,用力擦拭著自己的身體。
井水冰冷刺骨,讓他的皮膚泛起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但這股寒意,卻能讓他那因衰老而時常感到混沌的大腦,獲得片刻的清明。
這是一具屬於老人的身軀,皮膚鬆弛,肌肉的線條早已被歲月磨平,隻剩下依稀可見的輪廓,證明著它曾經的輝煌。
那些肌肉曾經如山岩般堅固,足以撐起最沉重的板甲,揮舞最巨大的戰錘。
而現在,它們隻是順從地掛在骨架上,無聲地訴說著時間的無情。
然而,在這副衰敗的軀體上,卻烙印著數不清的傷疤——陳年的劍傷、猙獰的爪痕,以及魔法灼燒後留下的醜陋印記。
每一道傷疤背後,都藏著一個早已被世人遺忘的故事,一場驚心動魄的戰鬥。
它們如同老樹盤根錯節的根須,記錄著一場場慘烈的廝殺。
最觸目驚心的,是他心臟正上方那道猙獰的傷口。
它並非簡單的撕裂傷,而像是一個被強行挖出的洞,邊緣的血肉呈現出一種詭異,死灰色的焦黑,仿佛有某種力量至今仍在阻止著它的愈合。
每當天氣陰冷,或是在他試圖催動體內早已乾涸的氣血時,這道傷口便會傳來針紮般的、深入骨髓的刺痛,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那場改變了一切的災難。
這裡,曾是他的【生命種子】紮根的地方,騎士一切超凡力量的源泉。
而現在,那裡隻剩下凋零與死寂。
戈斯舀起一捧冰冷的井水,潑在臉上。
水珠順著他滿是褶皺的臉頰滑落,在木桶波瀾漣漪的水麵上,他看到了自己如今的模樣。
渾濁的雙眼,花白的頭發,以及那雙無論如何也無法掩飾,屬於將死之人的疲憊。
他甚至能看到自己眼白中那如同蛛網般密布的血絲,那是生命之火即將燃儘的征兆。
八十年了。
他並非這個世界的人。
當他還是個嬰兒時,便帶著前世的記憶來到了這裡。
那個乏味、灰暗、被鋼鐵與混凝土包裹的世界,與眼前這個充滿了無限可能的新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這個劍與魔法的世界,讓他那顆早已被現實磨平的心重新燃起了火焰。
他憧憬著吟遊詩人歌謠中那些身披重甲、守護榮耀的騎士,並為此付出了全部的努力。
他曾為了掌握一次完美的武技【強劈】,將一柄訓練長劍練到卷刃;
也曾為了熟悉騎士之道初始的【基礎呼吸法】,在冬日的河水中靜坐三天三夜,直到肺部都感到刺痛。
他的天賦異稟,曾是那一代人中最耀眼的新星。
他和他的夥伴們,那支名為“晨曦之刃”的冒險者小隊,曾是帝都所有酒館裡最熱門的話題。
他們前途無量,仿佛整個世界都在他們的腳下。
直到那一天。
一次看似尋常的討伐任務,將他們引入了一頭遠古紅龍的領地。
那是一座早已廢棄的矮人要塞,他們本以為目標隻是盤踞其中的一群獸人,卻沒想到,那群獸人,隻是巨龍的“看門犬”。
那頭龍太老了,老得鱗片都失去了光澤,像是生鏽的鐵片,但它那雙渾濁的龍目裡,卻迸發出一股不願向歲月屈服、毀天滅地般的狠厲。
當它從堆積如山的金幣中抬起頭時,整個山腹都在為之震顫。
恐怖的龍威如山嶽般壓下,他的隊友們,那些平日裡天不怕地不怕的天才,在那一刻都被震懾得動彈不得。
是他,戈斯,在那一刻,憑借著穿越者的靈魂韌性,第一個掙脫了龍威的束縛。
他沒有絲毫猶豫,用儘了全身的鬥氣,發動了【鐵壁衝撞】,迎上了巨龍那足以熔化城牆的毀滅吐息。
他救下了隊友,但自己的心臟,卻被龍爪上附帶的毀滅烈焰所洞穿。
從那以後,一切都變了。
他的【生命種子】開始無可逆轉地凋零,天賦如沙漏中的細沙般流失。
起初隻是鬥氣增長停滯,然後是氣血開始衰敗,最後,連他引以為傲的、遠超常人的力量和速度,也開始一點點地離他而去。
無論他如何瘋狂地鍛煉,如何吞咽昂貴的魔藥,都無法阻止自己從天才的雲端跌落。
他永遠地停留在了二階【正式騎士】,再也無法向前一步。
而他的同伴們,在愧疚和悲痛的刺激下,開始以更瘋狂的速度成長,他們踏著他鋪就的道路,走向了更廣闊的世界。
他們成為了【大騎士】、【傳奇騎士】、【血咳騎士】一樣的存在,成為了能輕易討伐當年那頭古龍的英雄。
每一次重逢,戈斯看到的,都是他們眼中那無法掩蓋的愧疚,以及那份小心翼翼、生怕傷害到他自尊的憐憫。
他們會帶來最珍貴的生命藥劑,會講述著外界精彩的冒險,會邀請他一同上路,但戈斯知道,那不是他想要的。
戈斯不想要憐憫。
於是,在一個夜晚,他悄然離開了隊伍。
他不想成為那支本應翱翔於天際的雄鷹翅膀上的累贅。
他給他們留下的,隻有一張寫著“各自珍重”的紙條。
此後的幾十年,他遊曆世界,試圖尋找修複心臟的方法。
他轉而去學習【巫師之道】,在法師塔當過圖書管理員,卻發現自己受損的精神和枯敗的氣血,根本無法支撐他點燃那璀璨的心智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