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華殿東廂,常課經筵。
辰時初刻,高麗窗紙透進灰蒙濕漉的晨光。
空氣中還殘留著夜雨的清冽,混合著房間內新點的檀香,灌的人腦仁兒直發沉。
朱祁鎮端坐在硬邦邦,涼颼颼的紫檀大案後麵,明黃常服緊繃挺括,磨的的他後頸十分的不舒服。烏紗小帽也壓的他鬢角有些刺癢。
他繃著的小臉努力想擠出“肅穆”,但奈何眉梢眼角那化不開來的倦意,再加他垮著的小嘴,活脫脫一個在周一早晨被挖出溫暖被窩,強行塞進教師的小學生。
他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臉蛋,睡眼惺忪地看向麵前那兩位身著青袍的日講官。
他們一左一右,分坐兩席。
左側那位須發花白,清瘦如竹,這是翰林學士李時勉,本職為國子監祭酒,脾氣剛硬,又是三朝老臣,所以今日特召入宮主講《尚書》。
右側那位身形略胖,神態溫和,他是翰林院侍講馬愉,宣德二年的狀元,學問穩,性子更穩,今日來擔任輔講。
兩人身前也同樣各置一矮幾,筆墨紙硯齊備,距離禦案五步,不遠不近。
書案側後,新進乾清宮管事少監陳安垂手如影,眼觀鼻鼻觀心,如同泥塑。
再往後,兩名青衣小太監屏息侍立,隨時準備添茶研墨。
朱祁鎮眼前攤開著一冊簇新的《尚書》,新墨紙香。
羊脂玉的鎮紙壓著雪白的白鹿宣紙。
青花端硯裡濃墨反光。
案幾角落裡,還有一碟孤零零的糖漬梅子。
這是唯一能夠證明座上之人,還是個孩子的物事。
朱祁鎮低頭看著書卷,心裡歎了口氣,小肩微垮。
自從太皇太後準了楊士奇主筆的《清開經筵疏》,這因國喪停滯許久的經筵製度算是正式恢複了。
雖因耗費過巨,朔望(初一、十五)的大經筵暫未啟用,但每逢單日的“日講”卻雷打不動,成了定例。
眼前就是所謂的例課。
翰林們輪番上陣,“啟沃”他這九歲的聖聰。
“陛下。”李時勉躬身行禮,語氣溫和。
“今日講《尚書·洪範》,此乃周公輔成王之訓,願陛下用心聆聽。”
朱祁鎮點點小腦袋道:“學生恭聽先生教誨。”
他語氣稚嫩,舉止端正,像極了前世單位裡那些慣會人前裝樣子的綠茶孩子。
李時勉翻開書頁,聲音帶著老儒特有的古韻抑揚:“惟十有三祀,王訪於箕子……。”
李時勉這裡講的是周武王滅商之後,向賢人箕子請教治國之道,引出“天命有德”的理念。
朱祁鎮表麵聽得認真,其實內心早就咂摸。
嘖嘖,這不就是明代的意識形態建設嗎?
果然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
你們強調天命所歸,強調君主德行是統治合法性的根基,順便把“三楊輔政”的現狀也包裝的合理化了。
你們都是“賢臣”,朕是“有德之君”,意思不就是大家都要按劇本來演,誰也彆搶戲嗎。
但朱祁鎮臉上並沒有表現出來對此嗤之以鼻,反而麵上不時適時露出“恍然”,小腦袋配合著一點一點的,小手還無意識地揉搓著書頁一角,顯得格外“沉浸”。
“先生,”朱祁鎮忽然開口,聲音帶著孩童的清脆和一絲恰到好處的求知欲,打斷了李時勉的闡述,“何謂‘皇極’?”
李時勉的聲音戛然而止,撚須的手指停在半空。
他下意識地抬眼看向聲音來處,臉上有些茫然,仿佛剛被從遙遠的聖賢對話中拉回現實。
待看清是禦座上的小皇帝發問後,那點被打斷的本能不適,瞬間轉為驚喜。
陛下肯問,便是向學,那便是自己的教化功績!
他捋須溫言解釋道:“皇極者,君道之大者也。君當持中正之心,行至公至正之政,如北辰居所而眾星拱之,則天下自定。”
“哦……”朱祁鎮拖長了小奶音,似懂非懂地應了一聲,長睫遮掩了思緒,低頭嘩啦翻著書頁,目光落在後麵關於“庶征”(雨、晴、暖、寒、風等自然征兆)的章節上。
他小眉頭微蹙,仿佛在努力消化拗口的字音,過了片刻,抬起頭,語氣裡帶著孩童式的懵懂思索和試探:
“先生,若以此理推演當今……所謂‘皇極’,是否也可解作……”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小奶音糯軟的,但吐出的字眼卻清如同玉磬敲擊,“……君權雖尊,其本在民?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
滿堂一靜。
李時勉手中的書卷幾乎脫手。
馬愉愕然抬頭,疑是幻聽。
侍立小皇帝身後的陳安也猛地抬起眼皮,又迅速垂下,袖中的手緊握,指甲掐進掌心。
隻有那兩個青衣小太監依舊懵懂呆立!
九歲!開蒙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