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剛過(淩晨35點)。
夜色如墨,星鬥尚明。
禦前侍衛值房通鋪的大炕上,袁彬是被一陣刻意壓抑卻依舊清晰的窸窣聲弄醒的。
他昨夜輪值戍守乾清宮到亥時末,按常例,今日該是他難得的休沐。
疲憊沉甸甸地壓在眼皮上,若非這聲響……。
他眼皮強掀開一條縫,昏黃的燈光下,映出同屋張承威的身影。
張承威就著值房唯一那盞羊角風燈搖曳的光,正由帶來的貼身小廝伺候著穿那身青織金過肩麒麟曳撒。
曳撒的料子顯然被漿洗得過分挺括了。
張承威一邊彆扭地抬胳膊,一邊嘴裡含糊不清地低聲抱怨:“嘶……輕點兒!這勞什子漿得忒硬,穿身上跟披了層硬牛皮似的,硌得慌……”
昏暗中,袁彬的目光與張承威無意間瞥過來的眼神碰個正著。
“哎喲!袁哥,吵著你了?”張承威有些訕訕,隨即想起什麼,聲音立刻帶上了急迫。
“快起快起!我的好哥哥,今兒個王公公要陪萬歲爺朝陽門閱兵,所有乾清宮當值的、不當值的帶刀侍衛,一個不落,全得去站班聽用!要是誤了卯點,毛公公那幫孫子。”
他做了個掐脖子的手勢,“絕對會給咱使大絆子!”
窗外微涼的晨風帶著濕潤的草木清香,正透過糊著高麗紙的窗欞縫隙飄鑽進來,瞬間衝淡了屋內的渾濁。
袁彬沒有多言,一個利落的翻身坐起。
多年的行伍生涯讓他動作迅捷無聲。
他抓過自己那身同樣製式、但漿洗得相對軟熟些的紗曳撒,三兩下套好,再蹬上內造的薄底官靴,一把抄起枕邊的鯊魚皮鞘繡春刀,佩在腰間。
動作一氣嗬成,帶著軍人特有的乾淨利落。
洗漱完畢。
值房門口,夥房的老黃頭已支起了小桌,桌麵上熱氣騰騰:幾籠屜皮薄餡大的三鮮蒸餃,十幾碗晾得溫溫的綠豆粥,中間還配著六必居的醬甘露和王致和的醉麩。
幾個相熟的侍衛正圍坐著,一邊唏哩呼嚕地喝粥,一邊低聲交換著昨夜哪個宮娘娘賞了冰鎮酸梅湯、哪個衙門口孝敬了頭茬櫻桃之類的新鮮事。
濕潤的空氣裡,到處彌漫著食物的香氣和晨起慵懶的絮語。
“袁哥,這兒!”張承威見他進屋連忙招呼一聲。
他的旁邊還坐著兵部侍郎的孫子吳啟明,他正用銀簽子挑剔地叉起一個包子,發現袁彬過來也對其笑道。
“快墊補點,今兒站樁可有的熬。”
袁彬道了聲謝,理順腰刀坐下拿起一個餃子。
這蒸餃羊肉餡剁得細膩,還摻了荸薺丁,汁水豐盈,端起碗再一口溫熱的綠豆粥順喉而下,驅散了他最後的一點睡意。
這就是禦前侍衛的體麵,哪怕隻是七品散騎舍人,吃的也是光祿寺尚膳監特供的份例。
寅時三刻,天色依舊墨藍,啟明星高懸。
乾清宮廣場上,禦前侍衛們按班次肅立。
青磚地上凝結著一層薄薄的露水,打濕了曳撒的下擺邊緣,帶來絲絲涼意。
值夜太監提著“氣死風”燈籠,上麵各自寫著“禦馬監”或“司設監”的字號,在各處宮門、廊廡下無聲巡弋。
更遠處,隱約傳來“唰—唰—”的竹掃帚劃過金磚地麵的聲音,那是宮苑司的粗使在灑掃庭除。
空氣中沉水香的清雅、艾草的餘味、草木的濕氣與掃起的微塵氣息交織。
“嘩啦啦——嘩啦啦——!”
突然一陣清脆而富有節奏的金屬撞擊聲由遠及近。
司鑰太監帶著幾個小火者,開始用特製的長鑰依次開啟各處宮門的巨大銅鎖!
沉重無比的宮門在鉸鏈的呻吟聲中緩緩洞開,露出外麵晨光熹微的禦道。
“時辰到——!各司其職,預備迎駕——!”
司禮監隨堂太監毛貴那標誌性的尖細嗓音劃破清晨的寧靜。
他本人今天也換了簇新的夏布青貼裡,頭戴輕巧的剛叉帽,手持拂塵,立於丹陛下,額角已沁出細密的汗珠。
這五月底的北京,晨起已微有暑意。
隨著他的話音,乾清宮如同精密的水磨一般驟然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