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一頓,小小的手指輕輕敲擊了一下紫檀扶手,“不過順勢而為,借公之手,成朕之意罷了。”
張輔魁偉的身軀猛地一震!
饒是他心中已有猜測,但親耳聽聞這九歲幼主以如此清晰甚至帶著幾分讚賞,將他苦心孤詣的謀劃全盤道出,仍覺一股難以置信的激流直衝頂門!
這豈止是“了然於胸”?
這是將他每一步算計都看得通通透透!
九歲稚齡,心智竟如妖!
他猛地看向身旁的孫繼宗,眼神銳利如電。
孫繼忠深吸一口氣,他知道英國公想要驗證什麼。
他抱拳沉聲道:“稟老公爺,末將今日入宮看望太後,亦是奉陛下手諭!”
說完自懷中取出一方折疊整齊的素箋,雙手高舉,恭敬地奉於張輔眼前。
素箋展開,其上字跡雖尚顯稚拙,但筆畫間卻已隱隱透出崢嶸骨力,內容清晰明確:
諭中軍都督府都督同知孫繼宗:
朕有社稷根本之要務,亟待麵商。著爾即刻以探望太後之名入宮,務必隱秘。勿使他人察知行蹤。欽此。
落款是朱祁鎮親筆簽名,並加蓋著那方小巧玲瓏的螭鈕朱文皇帝私印——“承天受命之寶”!
印泥殷紅如血,在素白棉箋上分外刺目。
張輔再度抬頭望向禦座上那小小身影,心中最後一絲疑慮已如同冰雪般消融殆儘!
九歲!衝齡天子!
言談經緯,舉措丘壑!
臨朝斷事如老吏,馭下權變若宿臣!
昔甘羅十二稱相,秦王十八起兵,較之今日陛下,亦不過爾爾!
此乃神啟!此乃天命所歸之聖君!天佑大明!
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流衝擊著這位四朝老臣的心房,他喉頭滾動,聲音帶著曆經滄桑後的激動微顫,不再猶豫,不再試探,深深一揖到底:
“天佑大明!陛下…聖明燭照,洞悉萬裡!老臣張輔,願為陛下,效死力!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他話語擲地有聲,這位見慣了大風大浪的國之柱石,此刻眼眶竟隱隱發熱。
角落的小俸禦把頭垂得更低。
陳安侍立門側,眼簾低垂,但嘴角卻幾不可察地抿緊了一絲。
朱祁鎮坦然受禮,小小的身軀在這一刻仿佛承載著山河之重
他目光緩緩掃過麵前兩人。
一位是軍中定海神針,一位是執掌天子親軍的新貴。
此刻眼中再無半分孩童佯態,隻有屬於帝王的鄭重與不容置疑的決斷。
“英國公忠勇可嘉,孫卿亦不負朕望。”他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二人耳中。
“然此案,到此為止。攀扯至毛貴、馬順並工部、內官監涉案官吏,儘法處置,明正典刑,以儆效尤。然……”
“王振之名,不得見於任何供狀!其罪,止於禦下無方,失察之咎!至多……申飭罰俸,閉門思過。”
此言一出,暖閣內溫度驟降!
孫繼宗猛地抬頭,眼中滿是錯愕與難以置信的焦急!
他再也顧不得禮儀,急聲道:“陛下!萬萬不可啊!”
他上前半步,聲音因急切而有些變調。
“王振盤踞司禮監,提督東廠十數載,其根須已深入宮禁骨髓,黨羽爪牙遍布朝野!毛貴、馬順之流,不過其爪牙末梢!今日攀扯愈多,枝蔓愈廣,其困獸反噬之力便愈烈!太皇太後處,念其多年侍奉舊情,猶有牽絆回護之意!若待其緩過氣來,或鋌而走險,行大逆之舉;或涕淚交加,求得太皇太後寬宥庇護,則今日朝陽門之局,前功儘棄!妖氛不靖,國本難安!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陛下三思啊!”
他語速極快,額角青筋隱現,顯是憂心如焚,深恐自己這個小外甥一時心軟,念及舊情,縱虎歸山。
張輔亦眉頭緊鎖,但並未立刻出聲。
他目光如電,緊緊鎖住朱祁鎮那張在燭光下半明半暗的小臉。
陛下絕非心慈手軟之輩!
這“到此為止”的旨意背後……必有深意!絕非孩童依戀!
他腦中急速飛轉,將陛下今日在朝陽門的配合、在慈寧宮看似“回護”實則“坐實”王振失職的言語、以及此刻這反常的旨意串聯起來……一個極其大膽酷烈、卻又直指核心的念頭,如同驚雷般在他腦海中炸開!
他猛地抬手,製止了孫繼宗還要繼續的、近乎失儀的勸諫!
動作之快,帶起一股勁風。
孫繼宗愕然看向張輔。
“老臣……”張輔喉頭滾動,深深吸了一口氣,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
“老臣……明白!定不負陛下重托!此案,當止於當止之處!王振……唯失察之咎!”
他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最後幾個字,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
“孫卿。”朱祁鎮目光轉向仍一臉困惑焦急的孫繼宗。
“末將在!”孫繼宗連忙躬身,心緒未平。
“錦衣衛詔獄,國之重器。涉案人等,務必看管妥當。該閉口的,須令其永遠緘默。該明正典刑的,須令其活到刑場,以彰國法。”
朱祁鎮的聲音平靜無波,最後輕輕補了一句,“舅父,朕,想要個乾乾淨淨的結果。”
朱祁鎮最後這一聲“舅父”,叫得極其自然,仿佛隻是晚輩對長輩的溫軟問候。
聞言孫繼宗猛地一怔,完全沒料到皇帝會在此刻突然喊自己舅父,但心頭那根緊繃的弦被這突如其來的溫情輕輕撥動了一下,一股被另眼相待的信任激蕩感充斥胸臆。
此刻所有不解在皇帝這聲稱呼前都必須退讓。
他重重抱拳,聲音帶著決絕:“末將!遵旨!”
“很好。”
朱祁鎮微微頷首,小小的臉上看不出喜怒,隻有一片深沉的疲憊,如同背負著遠超年齡的重擔。
“夜深了,二位卿家,且退下吧。”
“臣等告退!”張輔與孫繼宗再次深深一揖,倒退著退出暖閣。
靴聲遠去,融入深沉的夜色。
暖閣內重歸寂靜。
朱祁鎮緩緩坐回圈椅,重新拈起那顆糖漬梅子,卻未再放入口中。
燭光在他低垂的眼睫上跳躍。
不知過了多久,朱祁鎮微微抬頭,對著眼前的空氣低語了一句,聲音輕得幾不可聞:“……乏了。”
宮闈深處,稚龍低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