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安”兩個字一出,廳內溫度仿佛驟降了幾分。
李時勉頓了頓,繼續一字一句地道出緣由:“說是……體察聖意。陛下近日因王公之事傷神,心情鬱鬱,故而喜聞些新鮮言論解悶。兼愛劉學士講解史實……生動,曹修撰思維敏捷……有趣。”
“生動”?“有趣”?
這兩個詞,用在維係國本的朔望大經筵上,簡直是莫大的諷刺。
滿堂再次陷入死寂。
但這一次,是徹骨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死寂。
在座的都是人精,豈能聽不出這背後令人汗毛倒豎的深意?
“體察聖意”……這四個字,在王振倒台、陳安這個背景成謎的新貴驟然崛起的當口,顯得格外刺耳。
這究竟是陳安揣摩上意後的“獨斷”,還是……那位深居簡出、看似“傷神”的九歲天子,在親自指派?
若是前者,說明一個比王振更懂得“狐假虎威”的權閹正在成型,朝堂剛出狼窩,又入虎口。
可根據市井傳言,若是後者……
眾人不敢再想下去。
這哪裡會是“慕少艾”、“喜新鮮”?
眾人心中翻江倒海,但此刻卻誰都不敢再多言一字。
此刻的掌院學士廳內,空氣凝固得如同琥珀,將一張張驚疑不定的臉孔封存在死寂之中。
窗外,一株上了年歲的國槐樹,靜靜地佇立著。
一片被蟲蛀出幾個小孔的槐葉,在無人察覺的熏風裡,悠悠打著旋兒,跳離了枝頭。
它飄過肅穆的屋簷,越過青石鋪就的庭院,隨風飄飄打了個轉,輕巧地從一扇半開的窗欞間滑了進去,最終落在了一卷攤開的、書頁泛黃的《公羊傳》之上。
“啪!”
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掌重重拍在書頁上,將那片無辜的落葉拍得粉碎。
“……故曰,‘九世猶可以複仇乎?雖百世可也!’何謂‘大義’?這便是大義!”
與掌院學士廳的壓抑不同,翰林院西側這間堆滿了書籍、連下腳都困難的閣房裡,此刻卻充滿了激昂到近乎沸騰的氣氛。
侍講學士劉球,這位在同僚眼中有些“瘋魔”的《公羊》大家,正赤著一隻腳,踩在搖搖欲墜的書堆上,手裡揮舞著一卷發黃的書卷,唾沫橫飛。
他的另一隻腳上,那隻半新不舊的皂靴,同樣也不知被他踢到了哪個角落。
“君父之仇,家國之恨,豈能因時移世易而忘卻?瓦剌在北,屢犯邊疆,此乃國仇!倭寇在南,劫掠沿海,此乃民恨!想我太宗皇帝五征漠北,何等雄哉!如今倒好,一個個抱著‘守成’二字,畏敵如虎,這與坐待國亡何異?”
他的對麵,坐著的國子監監生商輅,這位未來的三元及第者,此刻正一臉崇拜地看著自己的老師,聽得如癡如醉。
他身旁,還站著兩三個的庶吉士或觀政進士,他們或是被劉球的“瘋名”吸引,或是真心傾慕其學問,此刻無不被這股狂熱的氣場所感染,臉上皆是動容之色。
“老師,”商輅忍不住插話,“可……可內閣諸公之意,似乎是想借《春秋》教導陛下‘無為而治’……”
“糊塗!”劉球從書堆上跳下來,險些被絆倒,他瞪著眼睛,一把抓住商輅的肩膀,
“無為?坐視蠹蟲蛀空國庫,坐視邊將畏縮不前,那叫無為嗎?那叫無能!如今聖天子在朝,雖年幼,卻屢顯聖明之兆!此乃天賜良機,我輩儒者,若不趁此時,將這‘誅討不臣,複九世之仇’的《春秋》真意,直達天聽,廓清朝野,更待何時?!”
他眼中燃燒著狂熱的火焰,仿佛已經看到了自己站在文華殿上,舌戰群儒,喚醒君王心中雄獅的場景。
傍晚,宣武門內,泰豐樓。
京城最有名的酒樓之一,此刻正是高朋滿座。
跑堂的夥計肩上搭著白毛巾,腳下生風,嘴裡唱著清亮的喏。
二樓臨窗的雅間,宣德八年的新科狀元、翰林院修撰曹鼐,正與同科的探花、如今同在翰林院任編修的鐘複對坐。
桌上擺著幾樣精致的酒菜:一道“水晶膾”,魚片薄如蟬翼,在冰盤上晶瑩剔透;一盤“燒排骨”,醬色油亮,肉爛脫骨;還有一碟糟鵝掌,一盆蟹粉湯。
鐘複為人溫和,他先給曹鼐斟上一杯金華壽生酒,臉上帶著幾分真切的憂慮笑道:“萬鐘,此次大經筵,你竟被點為輔講,實在是……榮耀之至,但卻也風高浪急啊。我輩同科中,你如今已是身處浪尖之人了,萬不可恣意用事。”
曹鼐聞言挾了一筷子魚膾,細細咀嚼入口後,才緩緩說道:“與其說風高浪急,不如說是……順理成章。”
“哦,此話怎將?”鐘複來了興趣。
“你看,”曹鼐放下筷子,聲音不高,
“王振倒台,是英國公借了軍械案的勢,更傳聞是陛下在背後推波助瀾。所以現如今,三楊閣老才急於重塑文官集團對朝政的絕對主導,故而高舉《春秋》大旗,意在‘規束’君權。而陛下呢?”
他端起酒杯,望著杯中搖曳的酒水,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弘彰兄你真以為,那位在日講上能問出‘民心向背’的九歲天子,會甘心做個被擺布的木偶?他點名劉孟瞻與我,看似是‘喜聞故事’,實則是要在三楊的棋盤上,落下他自己的棋子。劉孟瞻是刀,鋒利無比,用來破局。而我……”
他輕輕啜了一口酒,惆悵的聲音裡帶上了一絲自嘲,“或許,就是陛下相中那塊,能把這池水攪得更渾的石頭罷了。”
鐘複聽得心中一凜,也隨曹鼐端起酒杯一飲而儘。
酒線入腹,他隻覺的這酒是溫的,後背卻是涼的。
放下酒杯,鐘複苦笑一聲:“聽君一席話,我隻覺這經筵之上,非是講台,而是刀山火海啊。萬中,你務必小心行事。”
而在他們的鄰間,幾個穿著素衫的國子監監生,也正喝得麵紅耳赤,高談闊論。
“聽說了嗎?軍械案,又牽扯出工部一個員外郎,家產抄出來,光是現銀就足足三萬兩!嘖嘖,真真是碩鼠!”
“英國公鐵麵無私,孫指揮使手段狠辣,這回朝中風氣定能為之一清!”
“清什麼清?王振雖死,陳安又複!要我說,還是得看三楊閣老的!這不,大經筵一開,就是要從根子上給陛下立規矩!”
“說得對!君王當垂拱而治,與士大夫共天下,方是聖人之道!”
“正是此理,滿飲此杯!”
窗外,夕陽西下,暮色四合。
正陽門大街上的燈籠次第亮起,照著南來北往的客商,照著路邊攤販鍋裡升騰的熱氣,也照著那些在酒樓茶肆中,或激昂、或憂慮、或算計的臉龐。
這場圍繞著大明帝國最高權力歸屬的風暴,正從這翰林院的故紙堆裡,悄然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