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刺破林間薄霧,露珠在星紋蒿鋸齒狀的葉緣上凝成剔透的水晶。墨玄盤踞在一塊青黑磐石上,金瞳半闔,周身縈繞著若有似無的乳白氣流,隨著呼吸緩緩吞吐。磐石下方,神農靠著一截虯結的樹根坐著,臉色雖仍蒼白,但皮膚下那駭人的青紫脈絡已褪去大半,隻餘下幾縷淺淡的暗影。他手裡攥著一把新鮮的石乳葛根,正費力地咀嚼著,苦澀的汁液讓他眉頭緊鎖,眼神卻亮得驚人,緊盯著石頭上那隻神秘的黑貓。
“山神…墨玄大人,”他咽下最後一口藥渣,喉間的嘶啞破鑼聲好了許多,帶著試探與敬畏,“您昨日所言的‘蛇滅門’與‘地丁’,小子已牢記於心。”他伸出尚有些顫抖的手指,指向不遠處一叢被壓倒的鋸齒葉小草,“那便是‘蛇滅門’,生於陰濕,莖帶紫斑,汁辛辣可驅蛇、解蛇毒。”又指向另一處石縫裡幾朵不起眼的小黃花,“那是‘地丁’,根苦寒,搗爛可敷瘡癰。”
墨玄眼皮都沒抬,尾巴尖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意念如清泉淌入神農腦海:“然。識其形,知其性,更要明其用。蛇滅門汁液辛辣,遇膚灼痛,外敷需兌以晨露或泉水,三份水兌一份汁,塗於蛇傷周遭,不可覆傷口。”他頓了頓,金瞳掃過神農腫脹未消的腳踝,“你昨日所中之蛇毒,烈性偏陰寒,若輔以‘陽炎草’粉末少許調入蛇滅門汁,可增拔毒之效,但陽炎草本身燥烈,用量需慎,綠豆大小足矣。”
神農渾身一震,眼睛瞪得溜圓。陽炎草!他知道那種長在向陽坡地、葉片狹長如火焰的赤紅小草!部落裡有人被毒蟲咬了,巫祝有時會用它,但十次裡總有兩三次用了之後傷者渾身燥熱、口鼻流血…原來是用錯了分量!他猛地看向墨玄,激動得嘴唇都在哆嗦:“大人!您…您連相生相克、配伍分量都…”
“草木非神賜,自有其理。”墨玄的意念依舊平淡,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陽炎草性烈如火,蛇滅門辛辣開泄,二者合用,如烈火烹油,可迅速化去陰寒蛇毒,但若過猶不及,便是引火燒身。故需佐以清涼露水,中和其燥性。”
他輕盈地躍下磐石,踱到溪邊。貓爪探入清涼的溪水,攪動幾下,帶起幾片隨波逐流的扇形水草。“此草名‘浮萍’,性寒,全草可入藥。搗汁內服,可解煩渴,利小便。”爪尖又點向溪邊淤泥裡一簇簇空心翠綠的圓杆,“此乃‘水蔥’,其根白嫩,可生食充饑,味甘淡。曬乾研磨成粉,混入粟米,蒸熟後食之,可止小兒夜啼、虛汗。”
神農如饑似渴地聽著,恨不能多生幾雙眼睛、幾副耳朵。他掙紮著想靠近溪邊看個真切,卻被墨玄一瞥定在原地。“靜養,勿動。”意念不容置疑。神農隻得伸長脖子,死死盯著墨玄爪尖點過的每一株草,口中念念有詞,拚命記憶著它們的名字、模樣、習性、用途。他感覺自己的腦袋像一個被驟然打開、又被強行塞滿的獸皮袋,脹得發疼,卻又充盈著前所未有的、近乎狂熱的滿足。
日頭漸漸升高,林間光影斑駁。墨玄的講述(意念)持續流淌,從溪邊說到林緣,又從林緣深入灌叢。他指點著一種葉片肥厚多汁、邊緣帶細密絨毛的植物:“‘貓爪草’,葉揉碎敷外傷,止血生肌。”又指向一株開著紫色穗狀小花的矮草:“‘夏枯草’,花穗乾製煎水,可消目赤腫痛。”每一種草木,其形貌、其氣味、其生長環境、其藥性利弊,乃至采摘時令、炮製要點,都在那清冷的意念中條分縷析,清晰得如同刻在石板上。
神農聽得如癡如醉,手指無意識地在身邊的腐殖土上劃拉著,試圖勾勒那些草木的輪廓。他越聽,心中那份沉甸甸的敬畏,便悄然摻雜了越來越多的親近與一種近乎虔誠的求知渴望。這黑貓並非高高在上施舍神術的山神,更像是一位…擁有無儘草木智慧的引路者!
午後的林間悶熱起來。墨玄講解完一株攀附老樹、開著黃色喇叭花的藤蔓“金銀藤”(花葉煎水可清熱)後,停下了腳步,金瞳望向山穀的方向。那裡,隱約傳來幾聲焦躁低沉的虎嘯,穿透層層疊疊的枝葉,帶著山林之王的威壓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痛楚?墨玄頸後的毛微微炸起一瞬,隨即平複。
他踱回神農身邊。意念再次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鄭重:“草木萬千,性味各異,相生相克,奧妙無窮。欲窮其理,非一日之功,更需親嘗親驗,體察入微。”
神農猛地抬起頭,眼神灼灼如炭火:“大人!我願嘗!為族人,萬死不辭!”
墨玄看著他眼中那團不滅的火焰,沉默片刻。意念如溪水般淌過:“嘗草,非莽撞送死。需先明其形,辨其類,察其生長之地。性烈者,初嘗以米粒大小置於舌尖,靜候其變,若無異樣,再徐徐增量。性未知者,可先取微量塗於臂內側皮薄處,觀其反應。遇劇痛、麻痹、眩暈、嘔逆等症,速尋解藥或催吐之法。”他將先前所述具有解毒、催吐效用的幾種草藥特性又快速在神農腦中過了一遍。
“更要…詳加記錄。”墨玄的意念最後落在神農剛才在泥土上劃出的那些歪歪扭扭的草木輪廓上,“以圖記形,以文載性,以實載驗。此非神諭,乃天地自然之理,後人可循,可證,可光大。”
圖?文?記錄?神農渾身劇震!一個前所未有的念頭如同驚雷在他混沌的腦海中炸開!是啊!隻靠口耳相傳,如何能承載如此浩瀚的草木智慧?如何能避免錯誤?如何能讓後世子孫不再像他一樣,在劇毒中痛苦掙紮,隻能祈求渺茫的運氣?他粗糙的手指深深摳進濕潤的泥土,指甲縫裡滿是黑泥,身體因激動而微微發顫。他要畫下來!他要記下來!哪怕用最簡陋的獸骨在石壁上刻畫,也要把這些寶貴的知識留存!
“大人!”神農的聲音因激動而拔高,帶著破音的顫抖,“我…我明白了!我要畫!我要記!把您教給我的,把天地間草木的道理…都…都記下來!傳給族人!傳給後世!”
他掙紮著,不顧墨玄的警告,幾乎是手腳並用地爬到剛才劃拉過的泥土旁。手指顫抖著,無比鄭重地,在相對平整的泥地上,用力刻下第一道痕跡——那是蛇滅門鋸齒狀的葉片輪廓,旁邊又畫了幾個代表紫斑的點。畫完,他抬頭,用燃燒著火焰般的目光看向墨玄,充滿了求證、渴望和一種近乎朝聖的虔誠。
墨玄靜靜地看著地上那簡陋卻意義非凡的“圖畫”,又看看眼前這個衣衫襤褸、滿身泥汙,眼神卻亮如星辰的人族青年。山穀方向,虎嘯聲又起,這次似乎更近了些,帶著一種狂暴的怒意,震得林間樹葉簌簌作響。墨玄的耳朵轉向嘯聲傳來的方向,金瞳深處閃過一絲凝重。
他沒有評價那幅畫,隻是意念一轉,落在旁邊一株葉片寬大、形似手掌的植物上:“此草名‘鬼針’,葉如掌,莖有倒刺,秋結針狀果實,粘附獸毛人衣遠播。其嫩葉焯水可食,微苦,有清熱之效。其根搗爛外敷,可治蛇蟲咬傷、無名腫毒。然其性微寒,脾胃虛寒者慎食。”
神農立刻如奉綸音,顧不得虎嘯的威脅,全副心神都集中在“鬼針”草上,手指在泥地上蛇滅門圖案的旁邊,又用力刻畫起來。他畫得極其專注,連墨玄悄然無聲地躍上旁邊一棵大樹,金瞳如電般穿透層層枝葉,投向山穀深處那躁動不安的源頭,都未曾察覺。
林間隻剩下神農粗重的喘息、手指劃過泥土的沙沙聲,以及遠處那一聲聲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充滿暴戾氣息的虎嘯。
下集預告:虎王負創闖墨園,血染百草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