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漆黑如墨,唯有月光清冷,灑落一地銀輝。
楊過拎著兩壇桃花釀,身形如一片落葉般掠過石板小徑。
啞仆們居住的茅屋隱在竹林深處,簷角掛著的銅鈴早已鏽死,在風中寂然無聲。
月光從窗欞間漏進來,在地上刻出斑駁的紋路,像極了那些啞仆們永遠說不出口的話語。
他輕叩三下門板,節奏是與啞仆約定的暗號。
門開時,昏黃的燭光漏出來,在地上投下幾道佝僂的身影。
老啞仆臉上的皺紋在燭光裡更深了,見到酒壇時渾濁的眼睛驀地亮起,卻仍保持著黃藥師定下的規矩,不敢發出半點聲響。
楊過比劃著手勢,指尖在燭光裡劃出流暢的軌跡。
老啞仆布滿皺紋的臉上浮現出笑意,他伸出粗糙的手指,在桌上快速比劃起來。
楊過立刻會意,同樣以手勢回應。
這是他在黃藥師的故紙堆裡偶然翻到的手語典籍。
那位東邪不愧是驚才絕豔的宗師,竟將天下啞語融會貫通,編撰成一套精妙的手勢體係,與後世流傳的手語竟有七分相似。
楊過初看時便覺驚豔,以他的悟性,不到半日就掌握了要領。
此刻他與啞仆們交流,竟比許多正常人說話還要順暢。
"多謝諸位指點機關術。"楊過手指翻飛,動作行雲流水。
中年啞仆王叔笑著搖頭,比劃道:"是你聰慧。島主的機關術,我們隻懂皮毛。"
這段時間,楊過常來這裡。
起初是為了請教機關術,這些啞仆雖口不能言,手上機關的功夫卻精妙絕倫。
柯鎮惡的竹杖機關,杖身的暗紋刻痕,膳廳的清風陣,都是他們指點著楊過一點點琢磨出來的。
正是這些被毒啞弄聾的啞仆,教會他如何將東海竹削得恰到好處,如何在竹杖內部製出機關。
他輕手輕腳地將酒壇放在木桌上,泥封剛啟,濃鬱的酒香便彌漫開來。
角落裡,幾個啞仆早已醒來,卻隻是安靜地坐著,渾濁的眼睛在昏暗中微微發亮。
他比劃著道謝,一個年邁的啞仆咧開嘴笑了笑,露出殘缺的牙齒,粗糙的手指在桌上劃了幾個字:"小友有心。"
一個啞仆突然拉住楊過的衣袖,粗糙的手指蘸了酒水,在桌上寫道:"你像島主年輕時。"
楊過一怔,酒水寫就的字跡在燭光下微微發亮。他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啞然失笑:"我?像黃島主?"這比喻實在出乎意料。
老仆又寫道:"也愛在子夜獨酌。"字跡有些顫抖,卻寫得格外認真。楊過正待說話,另一個啞仆突然發出"嗬嗬"的聲響,急切地搶過酒碗,在桌上補了幾個字:"但島主不笑。"
楊過望著這兩行漸漸暈開的酒漬,忍不住笑出聲來。
他仰頭飲儘碗中酒,酒珠掛在唇角:"那我可比黃島主有福氣。"說著指了指自己揚起的嘴角,"至少還知道怎麼笑。"
啞仆們對視一眼,竟也跟著咧開嘴。
月光下,那些殘缺的牙齒顯得格外明亮。
楊過盯著那些歪斜的水痕,忽然想起江湖上關於黃藥師的傳聞。
那個亦正亦邪的東邪,據說對門下仆從尤其嚴苛,動輒割舌斷筋,手段狠辣。
可這些啞仆提起他時,眼中卻無怨恨,隻有一種近乎麻木的敬畏。
“黃島主,他對你們怎麼樣?”楊過試探著問。
一個年老的啞仆接過酒碗,喉間發出含糊的咕噥聲,手指蘸了酒水,在桌上寫道:"島主賜我們活路。"
楊過盯著那漸漸蒸發的水痕,心頭微冷。
活路?是苟活吧。
黃藥師給了他們棲身之所,卻也奪走了他們的聲音,讓他們永遠困在這座孤島上,成為桃花影裡的幽魂。
他仰頭灌下一口酒,烈酒燒喉,卻驅不散胸口的滯悶。
老啞仆看見楊過的表情有異,目光黯了黯,手指在空中停留片刻,最終緩緩比劃:"各人有各人的因果。島主給了我們容身之處,也給了我們自食其力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