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未至,天光未明。
一層薄薄的秋霧,如同一匹輕柔卻冰涼的白紗,籠罩著沉睡中的長安城。
巨大的朱雀大街,此刻空曠而寂靜,兩側的坊牆在朦朧的霧氣中,勾勒出沉默的輪廓。
儘頭處,皇城高聳的朱雀門,黑沉沉的影子,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威嚴。
冰涼的露水,凝結在百官候朝處的華表石柱上,順著繁複的雕刻紋路,緩緩滑落,最終滴落在青石板上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輕響。
一輛又一輛裝飾著不同等級徽記的馬車,碾過帶著濕氣的街道,無聲地停在遠處。
車簾掀開,一位位身著各色官服的朝臣,懷抱著象牙笏板,在仆從的攙扶下,踏著晨霧,彙聚到門前。
與往日的寒暄問候,或是對時政的低聲議論不同,今日的氣氛,顯得有些不同尋常的凝重。
官員們三三兩兩地聚著,交談的聲音被刻意壓低,仿佛怕驚擾了這黎明前最後的寧靜。
一些嗅覺敏銳,消息靈通的老臣,眼神交錯間,都帶著幾分探尋與審視。
他們像是已經預感到,今日平靜的朝會之下,正有一股足以掀翻江海的暗流,在瘋狂彙聚。
“戴公,早。”
戶部尚書唐儉,朝著剛剛下車的戴胄拱了拱手。
戴胄,這位以剛正不阿著稱的尚書仆射,此刻的麵容一如既往的嚴肅。
他微微頷首回禮,目光掠過周圍那些神色各異的同僚,眉頭不經意地皺了一下。
“唐公早。”
他身邊,自然而然地圍攏過來幾位被外界視為“太子黨”核心的官員。
如兵部侍郎崔仁師,工部侍郎張行成等。
他們是太子李承乾新政最堅定的執行者和擁護者,也是太子在長安城內,最重要的政治力量。
“聽聞涼州又傳來捷報,”崔仁師壓低聲音,帶著幾分興奮說道,“殿下改良的‘新式’馬具已全軍換裝,斥候營的出擊範圍,比之前擴大了近百裡!看來,西征之期,不遠矣!”
張行成也點頭附和:“不止如此,殿下親自督造的幾座水泥窯,產出喜人。”
“如今長安城內的幾處主要乾道,翻修工程已近尾聲,百姓無不拍手稱快。”
“殿下雖遠在涼州,其功績,卻日日可見於長安。”
他們談論著太子的功績,言語間充滿了自豪。
對於即將到來的風暴,他們渾然不覺,依舊沉浸在新政帶來的巨大成就感之中。
這種純粹的、專注於“做事”的氛圍,讓他們與周圍那些眼神閃爍、心思詭異的官僚們,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戴胄聽著同僚們的議論,心中的那一絲不安卻並未消散。
他的目光,下意識地投向了趙國公長孫無忌平日裡候朝的位置。
那裡,還是空的。
就在此時,一陣輕微的騷動,從人群外圍傳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地望了過去。
一輛形製尊貴的四馬王公車,緩緩停下。
車門打開,趙國公長孫無忌,在兩名家將的攙扶下,緩緩走下馬車。
整個候朝區,瞬間安靜了下來。
今日的長孫無忌,身著一襲嶄新的紫袍,頭戴進賢冠,腰束金玉帶,整個人顯得精神矍鑠,與前幾日稱病告假的萎靡模樣,判若兩人。
他麵沉如水,那雙總是帶著幾分和煦笑意的眼睛,此刻卻如同鷹隼般銳利,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
沒有與任何人交談,甚至沒有回應幾個主動上前問安的門生故吏。
隻是沉默地,一步一步,走到了百官班列的最前方,靜靜地佇立著,如同一座即將噴發的火山。
周圍的空氣,仿佛都被抽乾了。
一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壓力,瞬間籠罩了在場的所有人。
戴胄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他看到長孫無忌那副肅殺的模樣,看到他身後那些門生故吏臉上掩飾不住的興奮與期待,再聯想到近幾日,國子監那幾位老學究們之間不正常的走動……一個可怕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他的腦海。
不好!
他終於明白,那股縈繞心頭的不安,究竟來自何處。
這沉默,不是寧靜。
這是暴風雨來臨前,最壓抑的死寂!
“咚——!咚——!咚——!”
厚重而悠長的宮鐘聲,終於打破了這片沉寂。
朱雀門那巨大的門扉,在一陣令人牙酸的“嘎吱”聲中,緩緩開啟,露出了通往權力之巔的,那條幽深而漫長的宮道。
百官們整理衣冠,神色各異地,魚貫而入。
長孫無忌,走在最前。
戴胄跟在後麵,手心,已經不自覺地滲出了冷汗。
他知道,一場無可避免的惡戰,即將開始。
太極殿。
宏偉的殿堂之內,數百名大唐的精英,分列兩側,鴉雀無聲。
雕梁畫棟之上,金龍盤繞,栩栩如生,仿佛在無聲地俯瞰著這人間權力的中樞。
九龍禦座之上,大唐的最高統治者,唐太宗李世民,身著龍袍,頭戴冕旒,神態威嚴地掃視著下方的群臣。珠簾之後,他的目光深邃如海,無人能窺探其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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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朝,按部就班地進行著。
“啟奏陛下,戶部奏報,秋糧入庫已逾七成,各地府庫充盈,可保今冬明春,天下無虞。”
“啟奏陛下,工部奏報,渭水永安橋修繕已畢,恢複通車。”
“長安城內幾處排水暗渠,亦按太子殿下所繪圖紙,疏浚完畢。”
“啟奏陛下,鴻臚寺奏報,新羅使臣已在館驛安頓,等候陛下召見……”
一件件政務,被有條不紊地呈報,處理。
一切都顯得波瀾不驚,與過去上千個日夜的任何一次早朝,都沒有區彆。
李世民靜靜地聽著,偶爾頷首,或是提出一兩個問題,聲音沉穩,不帶絲毫情緒。
然而,他那藏於冕旒之後的目光,卻若有若無地,在長孫無忌的身上,停留了數次。
他知道,今日的朝會,不會如此平靜地結束。
長孫無忌,這位與他一同從血火中走出的妻兄,這位帝國的元老,今日那不同尋常的氣場,他一進入大殿,便已儘收眼底。
他在等。
等長孫無忌,亮出他的劍。
終於,在所有例行政務奏報完畢,中書令岑文本即將宣布退朝之際。
那個時刻,到來了。
“臣,長孫無忌,有本要奏!”
一個沉穩,卻帶著無與倫比穿透力的聲音,響徹了整個太極殿。
所有人的動作,都在這一刻停滯了。
無數道目光,“唰”的一下,全部聚焦到了那個緩緩從百官班列最前方,走出來的身影上。
長孫無忌手持象牙笏板,一步一步,走到大殿中央。
他先是恭敬地對著龍椅上的李世民,行了一個無可挑剔的大禮。
然後,他直起身,朗聲開口。
他的第一句話,卻是歌功頌德。
“陛下,臣觀我大唐,自陛下登基以來,內修文德,外服四夷。”
“北滅突厥,西平高昌,國泰民安,四海升平!”
“此誠乃三代以降,未有之盛世也!陛下之文治武功,光耀千古,臣等與有榮焉!”
這番話,說得慷慨激昂,光明正大。
殿內不少臣子,都隨之露出了與有榮焉的神色。
長孫無忌話鋒一轉,語氣中,充滿了痛心疾首的憂慮。
“然,陛下!臣近日,於這盛世之下,卻看到了莫大之隱憂!”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鐘,狠狠地敲擊在每個人的心上。
“臣見,近來長安城內,‘格物之學’大行其道,此學,究其根本,乃追逐外物之末流,奇技淫巧之小道!受其影響,社會之上,商賈地位日高,工匠之流備受追捧。”
“以致人心浮躁,人人逐利忘義,我大唐淳樸敦厚之民風,正遭受前所未有之侵蝕!”
他環視四周,目光如電,繼續道:“更為可慮者,乃在士林!國子監、弘文館,本為聖賢教化之地,如今不少讀書人,竟舍棄《詩》《書》《禮》《易》之大道,轉而埋首於那格物算數之中!”
“談論的不再是仁義道德,家國天下,而是杠杆、齒輪,是那所謂的‘物質構成’!長此以往,聖賢之道,將為之斷絕!我儒家道統,將有動搖之危啊,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