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三年的秋老虎比往年凶,洞庭湖麵上蒸得像口大蒸籠,連最耐暑的老漁民都縮在船頭罵娘。可這天後晌,怪事來了——原本潑天的暑氣竟悄沒聲地退了,水麵上飄起層薄薄的白紗霧,霧裡裹著股甜香,不是荷香,也不是菱角香,倒像是哪家小姐閨房裡藏的蜜香。
"邪門了。"張老五叼著旱煙杆,眯眼瞅著遠處君山島的方向。那島平日裡青鬱鬱的,今兒個卻像被人罩了層胭脂色,連島邊的浪頭都變得軟乎乎的,拍著船板像小姑娘的手。他打小在湖裡討生活,聽爺爺說過洞庭神君的故事,說是神君住君山底下的水晶宮裡,每逢大日子,湖裡就要出些奇景。
"莫不是神君要嫁女?"旁邊搖櫓的李小子突然插了句。這後生剛過二十,記性好,前陣子在嶽陽樓聽說書先生講過,說三十年前也有過這麼一回,湖裡飄了三天三夜的香,後來聽說是神君的大女兒嫁給了長江裡的巡江夜叉。
張老五啐了口煙渣:"滿嘴跑船!神君嫁女是何等大事,哪能讓你我凡夫俗子撞見?"話雖這麼說,他卻悄悄把船往岸邊劃了劃——老輩人講,這種時候最忌在湖心晃悠,衝撞了神靈可不是鬨著玩的。
可怪事還在往後頭。到了夜裡,湖麵竟亮起了燈。不是漁火那種昏黃的光,是透亮的,像無數顆星星沉在了水裡,順著水流慢慢往君山島聚。岸邊的漁民們都擠在碼頭上看,連平日裡最潑辣的王婆子都忘了罵偷摘她菜的頑童,直愣愣地瞅著那片光海。
"快看!那是啥?"有人指著水麵驚叫。隻見霧裡慢慢浮起一排排影子,打頭的像是兩隊蝦兵蟹將,舉著明晃晃的銀戟,戟尖上挑著小燈籠,照得水裡的魚群都翻著白肚皮往上躥。再往後,是八隻大黿,每隻背上都馱著個彩棚,棚裡隱約有穿著綾羅的人影,手裡還捧著東西,看那樣子像是嫁妝。
"我的娘哎,真嫁女啊!"李小子嚇得手裡的櫓都掉了,"聽說神君的三女兒是水裡頭最美的,眼睛像夜明珠,頭發比水草還軟......"
"閉嘴!"張老五趕緊捂住他的嘴,"神前莫妄言!"可他自己也忍不住直咽唾沫——那隊伍太長了,從君山島一直排到看不見的湖心,水麵被壓得沉沉的,卻連一絲浪花都沒濺起來,隻有那股甜香越來越濃,聞得人骨頭都酥了。
這時候,人群裡擠出來個老道士,穿著件洗得發白的道袍,手裡拄著根桃木杖。他是嶽陽樓旁邊三元宮的守觀道士,姓呂,大夥都叫他呂老道。呂老道眯著眼看了半晌,突然歎口氣:"三十年了,當年大姑娘嫁去長江,也是這般排場。隻是這回......怕是不同嘍。"
"咋不同?"有人湊上去問。
呂老道捋著稀稀拉拉的胡子:"你們看那領頭的彩棚,上頭掛的是"江"字幡,還是"海"字幡?"
眾人眯眼細看,霧氣裡的幡子飄得正歡,上頭繡的竟是個蒼勁的"河"字。
"是黃河來的?"張老五心裡咯噔一下。洞庭湖連著長江,跟黃河八竿子打不著,哪有跨這麼遠結親的?
呂老道沒答話,隻是望著君山島的方向出神。他想起三十年前,自己還是個小道士,跟著師父來看神君嫁女。那會兒長江來的迎親隊伍裡,領頭的是巡江大元帥,騎著條金鱗鯉魚,身後跟著百十條戰船,氣派是氣派,卻透著股水神的溫潤。可今兒這黃河來的隊伍,光是那八隻大黿,背甲上都帶著沙痕,顯見是從濁浪裡闖過來的,連帶著空氣裡都飄著點土腥味。
"轟隆——"突然一聲悶響,像是從湖底傳上來的。水麵上的燈海猛地一暗,隨即又亮起來,比剛才更盛。君山島那邊隱隱傳來鼓樂聲,不是人間的嗩呐笛子,倒像是無數貝殼在風裡吹,又清又脆,聽得人心裡發顫。
"吉時到了。"呂老道低聲說。
就見君山島的影子裡,慢慢駛出一艘大船。那船不知是用什麼木頭做的,泛著珍珠似的光,船帆是淡粉色的,繡著滿幅的水紋,風一吹,水紋像是活過來一樣在帆上流動。船頭站著個姑娘,穿著一身水綠色的嫁衣,頭上蓋著紅蓋頭,蓋頭邊緣墜著些小鈴鐺,走一步響一聲,叮鈴鈴的,混著鼓樂聲,竟讓人鼻子有點酸。
"那就是三姑娘吧?"李小子聲音都抖了,"聽說她最戀家,前幾年還有漁民看見她在蘆葦蕩裡跟水鳥說話呢......"
話沒說完,就見那姑娘往岸邊這邊望了一眼。雖然隔著蓋頭,可大夥都覺得,那眼神裡藏著好多話。張老五的婆娘突然抹起眼淚:"可憐見的,嫁這麼遠......"
這時候,黃河來的迎親隊伍裡,駛出一艘黑木船,船頭站著個年輕後生,穿著玄色的袍子,腰裡係著玉帶,臉上沒什麼表情,可眼睛亮得很,直勾勾地盯著那艘粉船。有人說,那是黃河的河伯世子,生下來就帶著三分水煞,當年黃河改道,就是他領著河兵鎮住的水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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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艘船慢慢靠近,在湖心彙合。鼓樂聲停了,水麵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就見那後生跳上粉船,伸出手。三姑娘猶豫了一下,慢慢把手放進他手裡。那一瞬間,滿湖的燈都晃了晃,像是替她害羞似的。
"起錨嘍——"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像是湖裡的水怪在應和。迎親的隊伍開始掉頭,粉船跟在黑木船後頭,慢慢往北邊去。那些蝦兵蟹將依舊舉著燈,可步伐裡像是帶了點催促的意思。
張老五突然發現,剛才那股甜香裡,混進了點淡淡的苦,像是蓮子心的味道。他趕緊低下頭,不敢再看。李小子卻指著粉船的船尾,那裡不知什麼時候多了隻水鳥,一直跟著船飛,嘴裡嘰嘰喳喳的,像是在喊"彆走"。
"那是三姑娘養的翡翠鳥。"呂老道歎了口氣,"去年春天,我還看見她坐在荷葉上喂這鳥呢......"
隊伍越走越遠,燈海漸漸淡了,霧氣又濃起來,把君山島罩得嚴嚴實實。岸上的人都沒動,像是被釘在了原地。過了好一陣子,才有個小孩問:"三姑娘還會回來嗎?"
沒人答話。隻有洞庭湖的浪,還在輕輕拍著岸邊,一下,又一下,像是誰在低聲歎氣。
第二天一早,湖麵恢複了原樣,秋老虎照樣凶,可漁民們撒網的時候,都覺得湖裡的魚比往常多了些。張老五的網裡,竟撈上來個貝殼,打開一看,裡麵躺著顆圓潤的珍珠,泛著淡淡的粉色。他愣了愣,趕緊把珍珠扔回湖裡,對著湖心拜了三拜。
後來,就有了個說法:每年三姑娘嫁去黃河的那天,洞庭湖的漁民都能多撈些魚,那是神君心疼女兒,也疼惜這些靠湖吃飯的凡人。再後來,有人在君山島的石壁上,發現了一行淺淺的字,像是用指甲刻的:"此去黃河,心向洞庭。"
呂老道說,那是三姑娘臨走時留下的。他還說,黃河的水雖然濁,可隻要心裡記著洞庭湖的清,就不怕路遠。隻是每年秋風起的時候,他總愛在嶽陽樓的欄杆邊坐會兒,仿佛還能聽見那年的鼓樂聲,還有那叮鈴鈴的鈴鐺聲,順著風,從湖心飄過來,纏在蘆葦蕩裡,繞在漁船的桅杆上,纏纏繞繞,像是永遠都散不去。
張老五後來再也沒見過那麼盛的燈海,可他總跟孫子講:"做人啊,就得像三姑娘那樣,哪怕嫁去千裡之外,心裡的根,還得紮在自己的湖裡。"孫子似懂非懂,隻是望著洞庭湖的方向,眼睛亮晶晶的,像是落了滿湖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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