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摩登:電車與黃包車的時代之爭
1908年3月5日的清晨,上海的南京路尚被輕柔的薄霧溫柔包裹著,仿佛還未從沉睡中完全蘇醒。三十名身著深藍色製服的印度巡捕早已筆挺地在街邊列隊。他們腰間佩戴的銅哨在熹微的晨光裡閃爍著金屬特有的光澤,像是一排忠誠且沉默的衛士,靜靜等待著即將發生的大事。
六點零七分,一陣細微卻又獨特的鐵軌震顫嗡鳴聲由遠及近。中國曆史上第一輛有軌電車,宛如一個神秘的使者,從靜安寺方向緩緩駛來。它的車廂頂部,集電杆與架空線親密接觸,刹那間迸發出藍白色的電火花,那絢爛又奇異的景象,驚得周圍圍觀的人群忍不住倒吸涼氣。
“鋼鐵匣子要吃人了!”裹著小腳的張阿婆滿臉驚恐,雙手緊緊攥著佛珠,她眼神慌亂,分明看見那個噴吐著白霧的電車,仿佛有著一雙亮著鬼火的恐怖眼睛。而一旁穿著長衫的賬房先生卻截然不同,他滿臉興奮,急忙掏出懷表,對身旁的學徒激動地說道:“這可比馬車準時太多了!”電車車頭懸掛的銅鈴歡快地叮當作響,車輪穩穩地碾過四年前鋪設的英國標準軌距鐵軌,載著二十幾個洋人,很快消失在福建中路的拐角處。
到了那天傍晚,泥城浜旁的茶館裡熱鬨非凡。說書先生猛地拍響驚堂木,大聲說道:“列位可知?這電車跑得比關公的赤兔馬還快,全仗地下埋著西洋人的鎮魂釘!”眾人聽得津津有味,臉上滿是好奇與驚歎。
這種混雜著驚恐與好奇的議論,傳入黃包車夫阿發的耳中,卻漸漸發酵成了他對生存的深深憂慮。每天,在破曉前的黑暗裡,阿發就早早起身,前往虹口的日通車行租車。那車杠上烙著的“滬字1437”編號,因為長久的摩挲,已經被磨得發亮,就如同他掌心那一層厚厚的老繭,見證著他生活的艱辛。車行的王老板嘴裡叼著象牙煙嘴,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照例用那蹩腳的洋涇浜英語訓話:“今朝租金三角小洋,夜到六點前還車,勿然加收兩角。”阿發弓著腰,小心翼翼地接過竹製車票,此時,他後頸的汗水已經把藍布褂子洇出了深色的雲紋,那是他辛苦與疲憊的印記。
黃浦江邊的十六鋪碼頭,永遠是一幅人聲鼎沸的熱鬨景象,仿佛是一個永不停歇的戰場。阿發熟練地把車停在石庫門弄堂口,接著用汗巾仔細地撣去坐墊上的灰塵,想給乘客提供一個相對舒適的乘坐環境。這時,一位穿著香雲紗的少奶奶捏著繡帕,輕輕掩著鼻子,嬌聲問道:“去大馬路惠羅公司,八個銅板夠伐?”阿發連忙賠笑著回答:“太太說笑嘞,”邊說邊指著江海關的大鐘,“現在九點三刻,坐電車隻要六個銅板。”少奶奶猶豫了一下,最終她那精致的繡花鞋終究還是沒踏上電車月台。因為玻璃車廂裡擠滿了穿短打的工人,那股濃重的汗酸味透過敞開的車窗飄了出來,讓她望而卻步。
當正午熾熱的太陽把柏油馬路曬得發軟時,阿發在虞洽卿路遇到了同行老趙。這個蘇北漢子身材魁梧,他把車杠往法國梧桐上一靠,從兜裡掏出一包“老刀牌”香煙,遞向阿發:“聽說靜安寺又要鋪新軌道?”“工部局上月貼告示了,”阿發就著老趙遞來的火柴點煙,深深吸了一口後說道,“說是要通到徐家彙天主堂。”兩人就這麼靜靜地望著叮當而過的2路電車,車身上“先施公司”的廣告畫十分醒目,畫裡燙卷發的摩登女郎舉著花露水,那燦爛的笑容像是浸過洋蠟,散發著彆樣的魅力。
轉折發生在梅雨纏綿的六月。法租界公董局突然宣布要擴大電車線路,金神父路今瑞金二路)的鵝卵石路麵被無情掘開,露出了像蚯蚓似的電纜管道。一時間,三百多名人力車夫群情激憤,他們聚集在霞飛路巡捕房前,草鞋上沾滿的泥漿在地麵畫出了淩亂的軌跡,那是他們不安與憤怒的痕跡。阿發清楚地記得那個舉著“保我生計”木牌的年輕人,他帶著濃重紹興口音的抗議聲,在如注的雨聲中被打得七零八落。隨後,印度巡捕揮舞著警棍衝了過來,警棍落下之處,血水混著雨水在陰溝裡打著旋,場麵一片混亂與淒慘。
入夜後的四馬路呈現出另一番獨特的生機。霓虹燈光在細雨中暈染出曖昧又迷人的光暈,整個街道仿佛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麵紗。阿發把車停在“爵祿”舞廳對麵,耐心等待著乘客。這時,一位穿著玻璃絲襪的舞女邁著輕盈的步伐翩然而至,她的蔻丹指甲在皮包裡翻找車費時發出叮咚作響的聲音:“去北四川路餘慶坊,要快。”阿發立刻拉起車奔跑起來,黃包車快速掠過熄了燈的電車軌道,車頭的黃銅鈴在暗夜裡清脆地響著,蕩開一圈圈漣漪。阿發心裡明白,這些舞女之所以選擇人力車,是因為電車的末班車在十一點就停運了,而她們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人力車能滿足她們夜間出行的需求。
冬至那日,阿發在乍浦路橋頭目睹了一場意外。電車突然撞翻了菜販的獨輪車,白菜幫子滾落一地,有的甚至滾進了蘇州河。戴鴨舌帽的司機探出頭來,嘴裡用英文咒罵著。圍觀人群裡突然爆發出一聲蘇北腔的叫好:“軋死這些搶生意的鐵棺材!”在巡捕房尖銳的警笛聲中,阿發默默蹲下身子,拾起散落的蘿卜。這一刻,他的思緒飄回了老家句容的冬夜,想起父親推著獨輪車走三十裡山路去賣山貨,那車軸發出的吱呀聲,和此刻電車的轟鳴竟有幾分相似,都承載著生活的艱辛與不易。
年關將近時,上海街頭洋溢著一股彆樣的氛圍。阿發在永安公司門口遇到了一位穿貂皮大衣的俄國婦人。她身上散發的香水味,讓阿發不由自主地想起電車裡那些摩登女郎。可這位洋婦人卻偏偏鐘情於人力車。“去禮查飯店,”她操著不太流利的中文說道,同時遞來一張五元法幣,“不用找。”車過外白渡橋時,江風猛烈地掀起婦人鬢角的金發,阿發從後視鏡裡看見她正用玳瑁梳子不緊不慢地打理妝容。就在這一刻,阿發忽然明白了,在這座光怪陸離、充滿無限可能的都市裡,黃包車與電車的較量從來不是簡單的生死存亡之爭,而是新舊文明相互碰撞、相互撕扯,卻又彼此依存的永恒寓言,它們共同構成了上海獨特的城市風貌與時代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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