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平二年的春分時節,閩南漁村籠罩在鹹腥的海霧裡。老漁夫楊九郎蹲在礁石上捕網,忽見天邊泛起奇異的紫光。他抬頭望去,竟見北鬥七星在青天白日裡明晃晃地亮著,搖搖欲墜似要落入東海。潮水退得異常快,露出長滿藤壺的暗礁,那些平日裡張牙舞爪的招潮蟹,此刻都縮在洞裡瑟瑟發抖。
"莫不是海龍王要翻身?"楊九郎想起前日村口老榕樹上棲滿南遷的玄鳥,這些畜生本該清明才動身。他慌忙收起漁網,卻見海天相接處漂來一截紅漆桅杆,杆頭掛著半幅褪色的綢幡,隱約可見"泉州市舶司"的字樣。更蹊蹺的是桅杆四周竟無半點水漬,倒像從雲頭直墜下來的。
九郎撐著舢板靠近時,桅杆下突然伸出隻慘白的手。那是個身懷六甲的婦人,青絲間纏著水草,月白色襦裙浸透海水,唯獨腰間玉玦瑩潤生光。最奇的是她懷中緊抱的描金木匣,海浪竟不能沾濕分毫。婦人腹中隱隱透出金光,仿佛揣著顆將墜的星辰。
"恩公..."婦人將木匣推上船板,指尖在海麵劃出淡金色的符咒,"此去西南二十裡..."話未說完,東南方烏雲驟聚,驚雷劈開海麵。九郎再回頭時,桅杆與婦人皆無蹤影,唯有木匣靜靜躺在艙底,散發著沉水香的氣息。匣麵浮刻著北鬥七星的紋樣,鬥柄所指正是楊家漁村的方向。
當夜,九郎家中傳來嬰啼。他娘子臨盆早了兩月,接生婆捧著個粉雕玉琢的女嬰出來,卻見孩子雙目緊閉,任怎麼拍打也不肯睜眼。更奇的是產房梁柱間紫氣縈繞,簷角銅鈴無風自鳴,村中老狗對著楊家狂吠整宿。有膽大的後生趴在窗縫偷看,說那女嬰繈褓下壓著半幅星圖,二十八宿的位置竟與今夜天象分毫不差。
這女嬰便是後來被稱作"姑婆"的林默。她三歲能誦《太上感應篇》,五歲通曉潮汐變化,七歲那年跟著父親出海,竟能指著西南方說:"爹,明日未時有颶風。"果不其然,次日萬裡晴空突轉陰霾,鄰村三條漁船葬身浪濤,唯楊家船早早泊在避風港。漁人們發現,自林默學會說話,村頭媽祖廟的香爐便再未斷過青煙,總在子時三刻突然騰起三尺高的火苗。
這年驚蟄,太乙真人乘鶴而來。老道望著正在院中曬海帶的林默,手中拂塵忽然化作金光沒入女童眉心。林默渾身劇震,再睜眼時雙眸如星月生輝,竟能望見三界眾生。真人撫掌大笑:"妙哉!北鬥第七星終究應在此處。"說罷解下腰間酒葫蘆,倒出七粒金丹排成北鬥狀。那丹丸遇風即長,化作七盞琉璃燈懸在房梁,照得滿室生輝。
從此林默白日幫父親修補漁網,夜裡便隨真人修習通靈之術。她識得四海龍王紋印,看得清水族兵將巡遊,更能與海上亡魂交談。每逢月圓之夜,村人常見紫氣自楊家瓦縫溢出,在海麵鋪成金光大道,隱約有仙樂自九天飄落。有次漁霸強占碼頭,林默不過朝那惡人望了一眼,那人便如見厲鬼般哀嚎逃竄,從此瘋癲見不得海水。
十三歲那年端陽,泉州巨賈的商船隊在黑水溝遇險。林默正在晾曬魚鯗,忽見東南天幕垂下血紅色雲氣。她擲出腰間玉玦,那寶物化作流光沒入雲層,霎時風停雨住。船主歸來時捧著碎裂的玉玦跪在楊家門前,說危急時刻有紫衣神女踏浪而來,揮手間驅散百丈高的惡浪。神女所過之處,溺亡者的魂魄皆化作銀魚躍出海麵,朝著湄洲島方向叩首三回。
此事驚動莆田縣令,差役抬著"通靈神女"的匾額來到漁村時,林默卻閉門不出。她正盯著案上龜甲推算,指甲在桌麵刻出深深溝痕——三日後東海將現千年難遇的"陰陽潮",屆時龍宮結界大開,海底怨氣恐將傾瀉人間。香爐中的降真香突然爆出火星,在青磚地麵烙出"丙申年七月初七"的字樣,正是二十年前百艘戰船沉沒黑水溝的忌日。
子夜時分,林默取來母親陪嫁的鎏金銀香薰球,將真人贈予的九轉金丹碾碎撒入其中。海風穿堂而過,香球突然騰空旋轉,青煙凝成三十六天罡星圖。她咬破指尖在星圖中央一點,整座漁村的地脈忽然震顫,驚得縣衙銅壺滴漏倒流三刻。巡更人瞧見媽祖廟的泥塑忽然睜眼,手中如意直指東海,嚇得連梆子都摔成了兩半。
翌日清晨,十二艘官船在湄洲灣齊齊沉沒。船底附著碗口大的藤壺竟生出利齒,纜繩上寄居的牡蠣噴出毒液。林默赤足立於潮頭,發間銀簪化作三尺青鋒,劍光過處海妖儘數現形。原來這些精怪受龍宮怨氣浸染,要尋替身轉世。她踏著《禹步圖》在浪尖起舞,北鬥七星墜入劍鋒,硬生生將陰陽潮推回深海。有漁民看見神女衣袂掠過之處,溺死者的麵孔在浪花中一閃而逝,朝著岸上親人含笑作彆。
鹹平五年七月十五,泉州港飄來七十二具浮屍。這些屍體腳腕皆係著紅繩,額間點著朱砂,正是龍宮所要的"陰童子"。林默撫過孩童青紫的麵龐,袖中羅盤指針瘋狂旋轉——正東三十裡外的雞籠嶼上空,赤色妖雲正幻化成龍首形狀。她解下腕間五色絲絛拋入海中,那絲絛竟化作彩虹橋直通妖雲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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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廣老兒越發猖狂了。"太乙真人虛影在香爐青煙中若隱若現,"自唐末黃巢劍斷龍門,四海龍族便失了轄製水族之力..."話音未落,林默已抓起桃木劍衝出房門。她腰間香球叮咚作響,驚起滿灘夜鷺。這些水鳥振翅時抖落的羽毛,在空中拚出"凶"、"險"二字,又被海風吹散成點點磷火。
雞籠嶼礁洞深處,龜丞相正在清點童男童女。這老鱉精化成人形仍背著青灰色甲殼,手持珊瑚筆在生死簿上勾畫:"丙申年生的湊齊了,還差三個壬辰..."忽然洞口符咒金光大盛,林默劍尖挑著張褪色的龍王敕令,那正是十年前被獻祭的漁家女貼身之物。符紙觸到腥氣,突然浮現出血字:"以童男女精魄,補龍門裂隙"。
"小神女何苦來哉?"龜丞相眯起綠豆眼,"這些孩童命格屬陰,合該為龍王太子衝喜..."話音未落,林默劍鋒已削去他半幅長須。老鱉精尖叫著現出原形,卻見洞中三百童屍突然睜眼,黑洞洞的眼眶裡爬出密密麻麻的屍蟞。這些毒蟲背甲上竟生著人臉,正是曆代被獻祭者的怨氣所化。
林默咬破舌尖噴出血霧,在空中繪出北鬥辟邪符。屍群頓時僵立不動,她趁機擲出香球,九轉金丹的氣息驅散腐臭。就在這時,海水倒灌入洞,浪頭托著頂珍珠轎攆,東海龍王三太子敖琮手持方天畫戟踏浪而來。他額間龍鱗泛著黑氣,顯然已遭怨氣反噬。
"凡人,你屢次壞我龍宮好事..."敖琮戟尖指向林默心口,卻見她從懷中掏出個油紙包,裡麵竟是半塊發黴的龍鳳喜餅——這正是當年敖琮與洞庭龍女私定終身的信物。三太子渾身劇震,畫戟"當啷"墜地,海潮隨之退去三丈。原來那洞庭龍女正是林默生母,二十年前為阻龍門崩毀,攜鎮海印投胎人間。
林默趁機念動《太上鎮龍咒》,腳下礁石裂開直通龍宮的水道。她如箭魚般穿行在發光的水母群中,腰間香球照出海底累累白骨。行至水晶宮前,但見牌樓上懸著七顆血淋淋的鮫人頭顱,正是上月失蹤的采珠女。她們的淚珠凝成血珀,在牌樓下串成道道珠簾。
龍王敖廣正在欣賞新編的《破陣樂》,忽覺殿中寒氣逼人。抬頭隻見林默踏著青龍脊骨製成的梁柱而來,手中桃木劍竟泛起誅仙劍才有的煞氣。"好個猖狂的丫頭!"龍王揮袖掀起千重浪,卻被林默胸前玉玦儘數吸收——那正是當年海上婦人所托之物。玉玦表麵浮現出洞庭水紋,將滔天巨浪化作綿綿春雨。
"陛下可識得此物?"林默將玉玦按在鎮海碑上,碑文頓時浮現出金色小篆。敖廣見到"洞庭君敕令"五字,龍須顫抖如遭雷擊。原來二十年前他與洞庭龍王賭鬥落敗,被迫立下"永世不傷閩浙漁民"的血誓,那玉玦正是誓約憑證。碑文每顯現一字,龍王額上金冠便裂開一道縫隙。
海底忽傳來悶雷般的震動,林默早算準今日是六十年一遇的大退潮。她咬破十指在碑上畫出潮汐符,東海之水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退。蝦兵蟹將紛紛現出原形在泥潭掙紮,水晶宮梁柱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敖廣望著逐漸乾涸的龍池,池中寶船殘骸露出水麵——那正是當年被他掀翻的鄭和寶船。
"吧!罷!罷!"敖廣擲出龍族金印,"自今日起,東海永不索要童男童女!"林默卻不收印,反而割破手腕將血滴入龍池:"願以半身精血,化解海底千年怨氣。"池中冤魂觸到至純之血,漸漸化作金蓮消散。有眼尖的夜叉看見,那些金蓮中坐著小小的身影,正是曆年獻祭的童男女。
從此,閩浙漁民常見風浪中有紫衣翩躚。鄭和七下西洋時,寶船桅杆皆懸"風火雙旗",旗上咒文正是林默親傳。直到宣德六年九月初九,二十八歲的林默登上湄洲峰頂,在十萬漁火中化作漫天星鬥。那夜東海升起七座燈塔,按北鬥方位排列,指引迷航者歸家。如今每逢大潮之夜,老舵工仍能聽見雲端環佩叮咚,那是姑婆在巡視她的海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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