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二十年的深秋,景城村像是被大自然打翻了顏料盤,處處都是斑斕色彩。村外的蘆葦蕩在秋風輕撫下,飄著細碎白絮,仿若冬日提前降下的初雪,悠悠蕩蕩,如夢似幻。薑三莽結束了一天的狩獵,踩著腳下咯吱作響的枯葉,慢悠悠地往家走。他腰間晃蕩著的野兔還帶著溫熱,那是他今日的戰利品,昭示著他作為獵手的不凡身手。
暮色如同一塊巨大的灰色綢緞,輕柔地覆蓋著整個村子。在這朦朧之中,隱約傳來村口土地廟的梆子聲,一下又一下,像是在為這寧靜的傍晚打著節拍。三五個孩童正圍著貨郎的糖擔子嬉鬨,他們銀鈴般的笑聲在空氣中回蕩。這些孩子對新奇玩意兒總是充滿好奇,眼睛亮晶晶地盯著擔子上五顏六色的糖果。見薑三莽背著火銃大步流星地過來,他們先是愣了一下,緊接著立刻哄笑著散開,像一群受驚的小麻雀,又聚在不遠處探頭探腦,眼中滿是對這個大膽獵人的好奇與敬畏。
“薑叔,東邊亂葬崗真有吊死鬼麼?”紮羊角辮的小丫頭攥著半塊麥芽糖,黑葡萄似的眼睛忽閃忽閃,帶著孩子特有的天真與好奇,怯生生地問道。薑三莽聞聲,停下腳步,蹲下身來,他胡茬上還沾著獵兔時蹭的草屑,顯得有些粗獷。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鬼?你薑叔在亂葬崗守了七宿,連個鬼影子都沒見著,倒逮著偷吃供果的野狐狸。”說著,他從褡褳裡掏出團灰撲撲的毛球,原來是一隻小狐狸。狐狸崽子立刻衝著孩童齜牙,那凶狠的模樣惹得孩子們驚叫與笑聲炸開一片,小小的插曲讓村子裡的氣氛更加熱鬨起來。
這樣的場景在景城村早已不新鮮。自打薑三莽月前扛著獵刀夜闖亂葬崗,村裡關於鬼怪的傳言就愈發離奇。有人說他撞見白無常索命,被他拿燒酒潑散了魂,那燒酒仿佛帶著神秘的力量,能驅散一切邪祟;也有人說他守著新墳睡到日上三竿,醒來時墳頭供著的燒雞少了兩條腿,仿佛真有什麼神秘的東西趁著他熟睡時享用了祭品。這些閒話像長了翅膀一樣,在村子裡四處流傳,傳到薑三莽耳朵裡,總惹得他拍著桌子大笑,笑聲爽朗,震得屋子裡的物件都跟著微微顫動:“我要真見著鬼,定要捉來拴在村口槐樹上,讓大夥兒都瞧瞧鬼長幾隻眼!”
薑三莽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性,倒像是胎裡帶來的。景城村的老人們還記得,三十年前薑家娘子臨盆那夜,驚雷如同一條憤怒的巨龍,咆哮著劈中了村西的老柳樹。那老柳樹粗壯的枝乾被劈得七零八落,焦黑的樹皮散發著刺鼻的氣味。接生婆抱著繈褓出來時直咂嘴,滿臉驚訝:“這娃兒落地不哭反笑,將來怕不是個混世魔王。”果然,薑三莽七歲就敢獨闖義莊找風箏,那義莊陰森恐怖,常人避之不及,他卻毫無懼色;十二歲追著狼崽子跑進深山,在那野獸出沒的山林裡穿梭自如,如今三十有五,依舊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歲月似乎沒有改變他半分。
這日霜降,清冷的空氣中彌漫著絲絲寒意。薑三莽正在自家院裡剝獐子皮,手中的剝皮刀鋒利無比,在陽光下閃爍著寒光。獐子皮上還殘留著斑斑血跡,他手法嫻熟,不一會兒就剝下了大半。忽見隔壁王二氣喘籲籲撞進門來,王二跑得太急,腳步踉蹌,差點摔倒在地。王二在鎮上酒肆當夥計,平素最是膽小,平日裡連隻老鼠都能把他嚇得跳起來。此刻他臉色煞白如紙,額頭上豆大的汗珠不停地滾落,連說話都結結巴巴:“薑、薑哥,真叫你撞見鬼了!昨兒劉家溝抬棺的杠夫親眼瞧見,亂葬崗那棵歪脖子槐樹下...有白影子飄來蕩去!”
薑三莽把剝皮刀往木墩上一剁,震得獐子頭晃了三晃,發出沉悶的聲響。他的眼神中閃過一絲興奮,大聲說道:“劉家溝那夥慫包,見著夜貓子都能當成黑白無常。你等著,今夜我就去會會這白影子。”說著拎起牆角酒葫蘆灌了兩口,辛辣的燒刀子順著喉嚨滾下去,胃裡頓時湧起一股熱流,火星子在暮色裡明滅不定,仿佛在預示著今晚即將發生的不尋常之事。
更深露重,亂葬崗像是被一層詭異的紗幕籠罩。磷火時隱時現,仿若鬼火在黑暗中跳躍,給這片陰森的地方增添了幾分恐怖的氣息。薑三莽裹緊羊皮襖,那羊皮襖散發著淡淡的膻味,卻能抵禦夜晚的寒意。他靠在那棵傳聞中的槐樹下,靜靜等待著。秋風如同一個無形的幽靈,卷著紙錢灰掠過墳頭,發出沙沙的聲響。遠處傳來夜梟淒厲的啼叫,那聲音劃破夜空,讓人毛骨悚然。他摸出酒葫蘆抿了口,辛辣的燒刀子順著喉嚨滾下去,反倒激得精神愈發清明,警惕地注視著周圍的一舉一動。
梆子敲過三更時,整個世界仿佛陷入了更深的寂靜之中,唯有偶爾傳來的風聲和夜梟聲打破這份寧靜。突然,枯枝忽然簌簌作響,像是有什麼東西在悄悄靠近。薑三莽眯起眼睛,全神貫注地盯著聲音傳來的方向。但見丈餘外的荒草叢中,果然飄著抹慘白影子。那影子無腳無根,似是被風吹著往前挪動,月光穿過它半透明的軀體,在地上投不出半點痕跡,仿佛不屬於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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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呔!”薑三莽暴喝一聲躍起,獵刀寒光出鞘,那獵刀在月光下閃爍著森冷的光芒,仿佛能斬斷一切邪惡。白影猛地頓住,竟發出聲似哭似笑的嗚咽,那聲音詭異至極,讓人脊背發涼。緊接著,它調頭就往山坳裡飄,速度極快。薑三莽哪肯放過,腳底踩著亂石緊追不舍,他的腳步堅定有力,絲毫沒有被這詭異的場景嚇倒。追出半裡地,白影倏地鑽進座破敗山神廟,那山神廟在夜色中顯得格外陰森,牆壁斑駁,屋頂破敗。待他踹開廟門,一股陳舊的氣息撲麵而來,隻見供桌上歪著個泥胎神像,脖頸處纏著褪色的白布條,在微風中輕輕晃動。
次日正午,陽光明媚,照在大地上,驅散了夜晚的陰霾。十幾個青壯舉著鋤頭鐵鍬跟薑三莽來到破廟。陽光從塌了半邊的屋頂漏進來,形成一道道明亮的光柱,照在那尊斷頭神像上格外清晰。眾人這才發現,不知哪年哪月,神像的腦袋滾落在地,鄉民們用白布裹著脖子草草接上,經年累月布條朽爛,夜風一吹便飄飄蕩蕩。昨夜恰逢月圓,白布映著月光,倒成了鬨鬼的由頭。
這事傳開後,景城村再無人敢當麵說鬼。倒是村塾先生捋著胡子感歎:“子不語怪力亂神,薑三郎倒是暗合聖人之道。”唯有薑三莽依舊每日巡山打獵,生活似乎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有次醉後拍著胸脯說:“哪日我若真見了鬼,定要問它討還這些年嚇人的利息。”他的話語中帶著幾分豪爽與不羈。
說來也怪,自那以後,方圓百裡再沒鬨過鬼祟。紀曉嵐在《閱微草堂筆記》裡記下這樁軼事時,特意添了句批注:鬼魅之畏,不在刀兵,而在正氣。三莽匹夫猶有此悟,況讀書明理者乎?仿佛在告訴世人,隻要心中充滿正氣,再可怕的鬼魅也不足為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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