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時節,保定府的官道上,黃塵在熾熱日光的蒸騰下肆意翻湧。日頭好似一個巨大的火球,高懸當空,毫無保留地傾灑著熾熱。田不滿,這位年過四旬的泥瓦匠,背著裝滿工具的沉重藤筐,艱難地朝著鄰村趕去,隻為那等著他的活計。粗布短衫緊緊貼在他的身上,早已被汗水浸透,斑斑駁駁的汗漬訴說著生活的艱辛。
道旁一棵歪脖子柳樹,在熱浪中無精打采地耷拉著枝葉,樹下幾塊泛著青苔的斷碑半埋在土中。這斷碑之處,竟成了田不滿眼中難得的歇腳地。“這活計真真磨人。”田不滿喘著粗氣,費力地卸下藤筐,從腰間掏出臟兮兮的水葫蘆,猛灌了兩口,乾裂的嘴唇才稍稍得到滋潤。
就在他準備起身繼續趕路時,眼角餘光瞥見斷碑後頭白森森的一團物事。他心中一驚,定睛細看,竟是個裂成三瓣的骷髏頭。兩個黑洞洞的眼窩直勾勾地對著他,下頜骨歪歪斜斜,仿佛在露出詭異的笑。田不滿心裡一陣厭惡,啐了口唾沫:“晦氣!”抬腳就要將其踢開,可就在那瞬間,老輩人常說的“枯骨有靈”四個字在他腦海中響起,他硬生生地收住了力道。
正當他轉身準備離去時,“咯咯”一陣脆響傳來,田不滿驚恐地回頭,隻見那三瓣頭骨竟自行緩緩合攏。緊接著,兩排牙齒上下叩動,發出清晰的人聲:“好漢且慢!”饒是田不滿素來膽大,此刻也驚得倒退三步,雙眼圓睜,滿臉不可置信。
卻見骷髏頭骨微微顫動,下頜開合間繼續傳出聲音:“某乃萬曆年間秀才,客死異鄉無人收殮。若蒙壯士賜我薄棺,願贈紋銀二十兩為謝。”話音剛落,骷髏眼眶中當真滾出兩錠銀元寶,在強烈的陽光下泛著冷冽的光。田不滿濃眉瞬間倒豎,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抄起腰間瓦刀,大喝一聲:“好個作祟的妖物!想用這障眼法誆我?”刀刃寒光一閃,帶著呼呼風聲,骷髏應聲碎作數塊。
碎骨落地時,突然騰起陣陣青煙,青煙翻滾扭曲,竟幻化出個青衣儒生。這儒生麵色慘白如紙,毫無血色,額頭還留著一道觸目驚心的刀劈裂痕。“莽夫壞我修行!”鬼影發出淒厲的長嘯,聲音在空氣中回蕩,四周柳枝在這詭異的力量下無風自動,沙沙作響,好似也在為這鬼魂的憤怒而顫抖。
田不滿卻毫無懼色,反而將瓦刀橫在胸前,大聲罵道:“爾等孤魂野鬼,不思輪回轉世,倒學那市井騙子訛人錢財!”說罷,他一把抄起腰間酒葫蘆,仰頭猛灌幾口烈酒,隨後將口中烈酒猛地噴在刀刃上,大踏步向前,對著鬼影就是一通亂砍。
這番激烈的動靜,很快驚動了路過的遊方道士。老道手持桃木劍,匆匆趕來時,隻見滿地碎骨間青煙繚繞,田不滿還在兀自罵不絕口:“裝神弄鬼的醃臢東西!活著時定是個斯文敗類,死了還要作妖!”道士見狀,不禁大驚失色,連忙口中念念有詞,連畫數道符咒,試圖鎮住這殘魂。好不容易將殘魂鎮住,道士轉頭對著田不滿深深作揖:“壯士好膽魄!此乃百年怨鬼,專誘貪財之人。若換了旁人,早被迷了心竅。”
這段奇聞,就像長了翅膀一般,不脛而走。一時間,保定府的茶樓酒肆裡,處處都在談論此事。說書人將驚堂木拍得震天響:“列位看官,須知那骷髏幻化銀兩,正是照著人心裡的貪念變化!”台下嗑瓜子的百姓們聽得如癡如醉,入神不已,卻不知這故事正像一顆投入湖麵的石子,在千裡之外的京城掀起了層層波瀾。
紫禁城藏書樓內,靜謐昏暗,紀曉嵐手捧著新收的誌怪筆記,看著田不滿的故事,不禁啞然失笑。這位總纂《四庫全書》的大學士,在跳動的燭光下,將“田不滿”三字工整地謄錄下來。筆鋒頓處,他忽然想起月前保定知府呈上的密折,密折上說治下某鄉夜間常有磷火飄蕩,閃爍不定,莫不是與這骷髏鬼魂之事有關......
更深露重時,萬籟俱寂,紀曉嵐喚來值夜的小吏,低聲吩咐道:“明日著人往保定府取那碎骨殘骸,就說修《四庫》需考證前朝遺物。”話畢,他望著搖曳的燭火,眼神漸漸變得悠遠,眼前浮現出二十年前雲南驛道上,那個攔轎喊冤的白衣書生——彼時自己尚在翰林院,還親眼見到同僚被怨鬼纏身的淒慘模樣。
半月後,保定官差押著個貼滿符咒的木匣,小心翼翼地進京。當途經盧溝橋時,寂靜的空氣中忽然傳來一陣隱隱約約的嗚咽之聲,竟是從那木匣中傳出。押運的差役想起田不滿怒斥鬼魅的傳聞,心中湧起一股勇氣,壯著膽子喝道:“再作怪,便請個瓦匠來把你砌進城牆!”此言一出,木匣頓時寂然無聲,仿佛那鬼魂真的被這話語震懾住了。後來這匣子被收入大內秘庫,據說每逢陰雨天氣,仍會傳出奇怪的異響,直到某日乾隆皇帝聽聞此事,命人將其沉入昆明湖底,那神秘的聲音才終於消失。
且說田不滿經此一事,在鄉裡名聲大噪,成了人人皆知的奇人。這日,他正在修繕城隍廟,專注地擺弄著手中的磚瓦。忽然,一個錦衣公子帶著一群家仆,氣勢洶洶地闖進工地。來人自稱是趙員外之子,滿臉焦急地說道:“都說田師傅是鐘馗轉世,特來相請。家中西廂房夜夜鬼哭,淒厲的哭聲擾得全家不得安寧,請了七八個和尚道士都不頂用。”說著,公子哥兒從懷中掏出十兩紋銀,雙手奉上。田不滿卻皺了皺眉頭,將銀子推回:“驅鬼俺不會,拆房倒是拿手。”話雖如此,可架不住鄉鄰們紛紛上前懇求,盛情難卻,他隻好提著瓦刀,跟著公子哥兒去了趙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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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府西廂房,剛一靠近,便能感覺到一股陰森之氣撲麵而來,好似一個冰窖。大白天的,窗欞上都結著一層薄薄的霜花,透著絲絲寒意。田不滿剛踏進院子,就聽得梁上傳來女子隱隱約約的啜泣聲,那哭聲如泣如訴,讓人毛骨悚然。他也不言語,深吸一口氣,掄起瓦刀“哐當”一聲砸開房門。
屋內昏暗陰森,隻見梳妝台前坐著個紅衣女子,身形縹緲虛幻。女子緩緩轉過頭,露出一張慘白的臉,脖頸處赫然有道紫痕,觸目驚心。“冤有頭債有主,纏著活人算什麼本事!”田不滿聲若洪鐘,大聲怒喝。女鬼身形一晃,速度極快,轉瞬飄至跟前,十指瞬間長出寸許長的指甲,寒光閃爍,好似鋒利的刀刃。說時遲那時快,田不滿抄起腰間酒葫蘆,猛地潑去,烈酒灑在女鬼身上,竟瞬間騰起藍火。女鬼厲聲慘叫,聲音劃破寂靜的空氣,隨後化作青煙遁入地下。
眾人連忙掌燈查看,果然在房基下挖出一具女屍。女屍腕上戴著金鐲,上麵刻著“趙門柳氏”四個字。老管家見狀,嚇得臉色蒼白,撲通一聲跪地,道出十年前老爺強納佃戶女兒,逼得人家懸梁自儘的舊事。趙公子聽後,麵如土色,驚恐萬分,當日便請僧人超度亡魂,重新修建墳墓。
消息傳到正在熱河行宮的紀曉嵐耳中,這位學富五車的老臣捋著胡須,微微一笑:“鬼魅伎倆,終不敵浩然正氣。”遂在《閱微草堂筆記》中鄭重地記道:“世傳凶鬼惡煞,實不及人心險惡。薊州田氏,目不識丁而胸存正氣,破邪顯正,豈非大道至簡?”
寒來暑往,時光匆匆流逝,田不滿依舊走街串巷,做著他的泥瓦匠營生。有慕名來求他驅鬼的,他總是擺擺手,憨厚地說道:“俺就會砌牆補瓦,那些個神神鬼鬼的事,找城隍廟裡的道士去!”唯獨對骷髏頭的事,他一直耿耿於懷——那日碎骨中的確混著半枚玉扳指,被他悄悄埋在亂葬崗。後來有古董販子說,那玉質溫潤細膩,像是前朝宮裡的物件。
這年冬至,保定府來了一隊京城的錦衣衛。帶頭的千戶拿著畫像,在大街小巷四處尋人,說要找什麼“前朝餘孽”。田不滿蹲在茶館門口吃麵,正吃得津津有味,忽聽得茶館裡頭“咣當”一聲,卻是那千戶打翻了茶碗。田不滿好奇地望去,隻見畫像上分明是個青衣儒生,額間有道細長疤痕,正是當日被他砍碎的骷髏所化的鬼影模樣。
夜幕降臨時,亂葬崗上飄起鵝毛大雪,雪花紛紛揚揚,好似鵝毛般飄落。幾個黑影鬼鬼祟祟地在亂葬崗中穿梭,來到一處墳塋前,開始刨土。不一會兒,他們從墳中取出個青玉扳指。為首者看著扳指,陰惻惻地笑了:“主子說得沒錯,那酸秀才果然把玉璽碎片……”話音未落,腦後突然遭重擊,他哼都沒哼一聲,便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田不滿舉著鐵鍬,站在雪地裡,雪花落在他的肩頭、發梢。他看著腳邊躺著的歹人,眉頭緊皺。遠處,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原來是紀曉嵐早派密探暗中跟隨。
翌日公堂之上,知府驚見玉扳指內暗藏篆文,仔細辨認之下,竟是失蹤多年的傳國玉璽殘片。此事震動朝野,乾隆皇帝聽聞後,親批“忠勇可嘉”,賜田不滿九品頂戴。這個倔強的泥瓦匠卻把官服往箱底一壓,嘟囔道:“俺就是個和泥巴的,戴不得這勞什子!”
多年後,有遊方郎中路過保定,說在陝西某地見過個青衣書生。那人額間有道疤,逢人便問:“可見過使瓦刀的漢子?”聽者隻當是瘋話,一笑了之,卻不知紫禁城藏經閣裡,某卷《子不語》的批注頁上,紀大學士用朱筆寫著:“正氣存內,邪不可乾。田某匹夫,暗合聖賢之道,奇哉!”
城隍廟的飛簷下,田不滿正在修補瓦片。春日的陽光柔和地灑在青磚黛瓦上,一片寧靜祥和,哪還有什麼鬼魅蹤影。倒是茶樓裡新排了出《瓦匠伏魔記》,看客們看得興致勃勃,拍手叫好間,跑堂的拎著銅壺,扯著嗓子吆喝:“列位聽真了,這世間最厲害的驅魔法寶啊——”醒木“啪”地落下,“不就是胸中一口浩然正氣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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