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城的晨霧浸著龍井茶香,元寶街的青石板被百十個仆役連夜打磨,映出天上殘月如鉤。胡雪岩的手指撫過朱門銅釘時,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錢莊門檻上的冰碴子。那年臘月二十三,掌櫃的往他懷裡塞了串凍硬的銅錢:"雪岩啊,這些錢夠你娘抓兩副藥了。"銅錢在雪地上滾出老遠,他跪著撿了半個時辰,膝蓋滲出的血把棉褲和冰麵凍在一起。
"東家,漕幫的船在運河口候著了。"管家老何的聲音驚飛簷下金絲雀,鎏金鳥籠晃出細碎光斑。這籠子原是蘇州知府送的壽禮,籠底鋪著波斯商人帶來的玫瑰鹽,鳥喙沾一粒便能抵窮人家半月口糧。胡雪岩望著籠中撲棱的翠羽,忽然問道:"昨日城南施粥,可有人鬨事?"
老何翻開灑金賬本:"有個潑皮嫌粥稀,摔了咱們的官窯瓷碗。"話音未落,街角傳來車輪碾過青石的聲響。八匹棗紅馬拉著沉香木車緩緩駛來,車輪每轉一圈,鑲嵌的翡翠貔貅便吐出縷縷青煙——這是揚州鹽商周百萬新製的"香車",專為今日蠶市鬥富而來。
胡雪岩轉身往庫房走,腰間玉佩撞在鎏金算盤上叮咚作響。這算盤是王有齡升任浙江巡撫那日所贈,象牙珠子浸透了二十年桐油,摸起來竟比大姑娘的肌膚還滑膩。庫房裡生絲堆成連綿雪山,晨光穿過氣窗落在絲捆上,泛起珍珠般的冷光。他隨手抓起把湖絲,蠶絲在指縫間流淌如月華:"再加三成價,把嘉興府的絲全吃進。"
突然傳來絲竹破空之聲。推窗望去,周百萬的彩船正從拱宸橋下駛過,甲板上二十個歌伎紅衣勝火。最前頭的琵琶女戴著鎏金麵紗,素手輕撥間,竟是把整塊和田玉雕成的琵琶,弦絲在陽光下泛著銀芒——那是用胡慶餘堂藥櫃裡的特級鹿筋炮製的。
胡雪岩突然大笑,震得梁上灰塵簌簌而落:"取我的"千絲錦"來!"四個壯漢抬著紅木箱踉蹌而入,箱蓋掀開刹那,滿室生輝。這是用九百九十九種蠶絲織就的錦緞,白日裡看著素白如雪,夜裡卻能映出星河璀璨。去年西洋公使夫人出價十萬兩,他連眼皮都沒抬。
"給那些姑娘裁新衣。"他話音未落,老何撲通跪地:"東家,這料子統共就三匹......要的就是這個"少"字。"胡雪岩將錦緞拋向窗外,晨風卷著綢緞如白龍入江,正落在彩船桅杆上。兩岸頓時炸開驚呼,賣菱角的老漢看得手中竹籃墜地,嫩生生的菱角滾進運河,驚散一群銀魚。
當夜元寶街燈火通明。胡雪岩躺在花梨木雕的逍遙椅上,腳邊跪著個眉眼伶俐的小丫鬟,正用孔雀翎羽給他扇風。忽然西廂傳來瓷器碎裂聲,接著是女子啜泣。老何提著燈籠趕來時,隻見三姨太癱坐在滿地瓷片中,蔥綠裙裾染著暗紅——那是打翻的西洋胭脂。
"老爺半月沒進我房門了......"女子染著蔻丹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胡雪岩站在月洞門前,望著廊下新換的琉璃宮燈,忽然想起王有齡臨終前的模樣。那位浙江巡撫躺在病榻上,枯手攥著當年那方端硯,硯池裡積著發黑的血痰。
"雪岩,官場比商海凶險......"話沒說完就斷了氣。胡雪岩記得自己當時正在驗看新到的暹羅香米,米粒在白玉盤裡堆成小山,突然一粒接一粒迸裂開來,炸得滿室焦香。等信差滿頭大汗闖進來時,他手裡還捏著把金鑲玉的米鬥。
冬至前夜,生絲倉庫的桐油燈徹夜未熄。胡雪岩裹著白狐裘坐在賬房,麵前攤著三本截然不同的賬冊:藍封皮的是給官府看的,墨跡工整如列陣士兵;黃封皮暗藏蘇州織造府的暗股,蠅頭小楷擠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最底下那本無封皮的,記著這些年送往各王府的"冰敬炭敬",數字大得能把運河填平。
窗外飄來烤番薯的香氣,混著守夜人咳嗽聲。他忽然起身推開雕花木窗,寒風卷著雪粒子撲在臉上。碼頭方向隱約可見洋人火輪的煙囪,像根根黑矛刺破夜空。三個月前英商查爾斯的晚宴上,那個紅胡子英國人舉著水晶杯說:"胡先生的絲,比我們曼徹斯特的棉布還要柔軟。"玻璃杯映著燭光,在他臉上投下血紅的影。
次日清晨,三百艘滿載生絲的漕船揚帆出港。胡雪岩立在船頭,看著兩岸青山次第後退。艄公哼著號子拋纜繩,繩頭銅鈴撞在船舷上,叮當聲驚起蘆葦蕩裡白鷺。他突然吩咐:"轉道去靈隱寺。"大雄寶殿的香火熏得人睜不開眼,住持捧著功德簿迎上來,卻見這位江南首富跪在蒲團上,往銅盆裡一張接一張燒銀票。火光映著金漆佛像,菩薩眉眼在煙霧中忽悲忽喜。
擠兌風潮來得毫無征兆。那日胡雪岩正在試新裁的蟒袍,蘇州繡娘跪著給他係盤扣。突然前院傳來器物傾倒的轟響,接著是潮水般的腳步聲。老何撞開房門時,官帽椅上的織錦坐墊還在打轉:"錢莊...錢莊被圍了!"
胡慶餘堂的烏木藥櫃被推倒時,百年陳皮與犀牛角滾了滿地。胡雪岩蜷縮在假山洞裡,懷中抱著王有齡的端硯。洞壁上凝結的冰霜簌簌而落,在他鬢角染出點點白星。忽然聽見孩童嬉鬨聲,幾個破衣爛衫的小乞丐舉著紙風車跑過,風車上粘著的金箔紙,正是他當年包銀票用的。
更聲敲過三響時,他摸到城南破廟。月光透過殘瓦照在供桌上,半尊彌勒佛仍在咧嘴笑。牆角稻草堆裡窸窣作響,老乞丐啞著嗓子說:"這位置有人了。"胡雪岩摸出最後半塊玉佩,卻見對方從懷裡掏出個粗瓷碗——碗底"胡慶餘堂"四個紅字,在月光下豔得像血。
晨霧再起時,運河上漂著幾片殘破金箔。漕工們嚼著燒餅閒聊:"聽說胡大善人昨夜投了江。"賣菱角的老漢往水裡啐了一口:"呸!他櫃子裡那些人參鹿茸,泡水夠養活半個杭州城!"眾人哄笑間,誰也沒注意蘆葦深處有塊褪色的綢緞,在晨風中輕輕擺動,像極了當年彩船上獵獵作響的千絲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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