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裡的風刀子似的刮過老宅廢墟,那雲舒的圍巾被吹得獵獵作響。她蹲下身,指尖拂過半截埋在雪裡的木杆,暗紅色漆皮剝落處露出年輪密布的木芯——這是老那家最後一根索倫杆。
二十年前的霜晨突然在記憶裡活過來。祖父穿著靛藍棉袍站在庭院裡,霜花綴滿他灰白的辮子。"雲丫頭,仔細聽。"老人布滿凍瘡的手指向天際,幾隻寒鴉正掠過泛青的天空,"嘎——"的一聲長鳴撕破晨霧。
"早年間啊,咱們老罕王被明軍追得走投無路......"祖父往錫鬥裡添著黃米,冰碴子在胡須上凝成細碎的水晶。九歲的雲舒裹著羊皮襖,看杆頂的錫鬥盛滿五穀雜糧,碎肉塊的血珠子滲進雪裡,很快被撲棱棱落下的烏鴉啄食殆儘。
那年除夕守歲,火炕燒得滾燙。祖父從描金木匣裡取出巴掌大的青玉烏鴉,燭光在玉雕的羽毛紋路上流淌。"這是咱們鑲黃旗那拉氏祖傳的杆頂飾,當年太祖皇帝賞的......"老人渾濁的眼珠映著跳動的火苗,"記著,索倫杆立著,咱們的根就立著。"
1966年秋天的暴雨來得蹊蹺。十五歲的雲舒縮在門縫後,看戴紅袖章的青年掄起斧頭。"封建餘孽!"木屑紛飛中,祖父突然從廂房衝出來,枯瘦的身軀死死抱住索倫杆。"要砍先砍我這把老骨頭!"血順著鬆木紋路蜿蜒而下,在暴雨裡暈成淡紅的溪流。
深夜,雲舒在瓦礫堆裡扒拉出半截錫鬥。月光下,青玉烏鴉的左眼裂開細紋,像道永遠凝固的淚痕。她把冰涼的玉雕貼在心口,聽見自己牙齒打顫的聲音——不知是冷,還是怕。
三十年後的修複室裡,那雲舒用鑷子夾起0.2毫米的金絲。顯微鏡下,錫鬥殘片上的饕餮紋正在重生。當她將最後一片青玉嵌入烏鴉眼窩時,窗外忽然傳來清越的鴉鳴。晨光穿透玻璃,修複好的錫鬥在旋轉台上投下奇異的光斑,恍惚間與記憶中那個落雪的庭院重疊。
"老師,民俗博物館來電話確認捐贈時間。"助手的聲音驚醒了她。那雲舒輕輕撫過玉鴉光潤的脊背,冰涼的觸感直透掌心。她知道,當這件文物陳列在展櫃中時,標簽上隻會寫著"清代滿族祭祀器具",沒人會聽見三百年前那個雪夜,先祖們對著索倫杆叩拜時,烏鴉掠過月亮的嘯叫。
修複燈冷白的光束裡,錫鬥殘片如同散落的星圖。那雲舒用駝毛刷掃去銅綠,忽然在饕餮紋縫隙中發現一粒黍米——不知是哪個清晨,祖父踮腳添糧時遺落的。超聲波清洗儀嗡嗡作響,三百年前的陽光仿佛正在震蕩中蘇醒:天聰三年的穀雨,第一任主人用鹿皮擦拭新鑄的錫鬥;光緒末年的冬至,某位先祖嗬著凍僵的手往鬥裡撒碎肉;直到那個暴雨夜,祖父的鮮血滲進銅鏽斑駁的紋路。
當金絲將最後一道裂縫彌合,青玉烏鴉在聚光燈下流轉出奇異的光澤。那雲舒想起破四舊那年,自己偷偷把玉雕埋在老槐樹下。月光像冰涼的水銀漫過掌心,十七歲的少女突然讀懂紋路裡藏著的密碼:每道羽毛的刻痕都是族譜上的名字,每片鱗甲都對應著星宿方位。此刻修複完成的錫鬥在玻璃罩中旋轉,博物館的恒溫恒濕係統完美隔絕了時間,卻永遠封存了那些在雪地上叩拜的體溫。
窗外暮色四合,成群寒鴉掠過城市天際線。那雲舒解開襯衫第二顆紐扣,取出貼身戴了三十年的青玉掛墜。展覽開幕那天,當參觀者驚歎於文物精美時,唯有她知道,真正重要的從來不是這些器物本身——是那個教孫女辨彆鴉鳴音調的清晨,是染血木杆在暴雨中的嗚咽,是深埋心底的、永遠無法陳列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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