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至元二十三年,汴梁城的柳絮正撲棱棱往人衣領裡鑽。有個少年蹲在相國寺門口啃炊餅,忽見一老漢倒騎著頭瘦毛驢,由西向東晃悠過來。那驢蹄子踢起的塵土裡,竟裹著幾片金黃的銀杏葉,要知道此時才四月,汴河兩岸的垂楊都還沒掛果呢。
“老神仙來啦!”賣茶湯的王婆子端著銅瓢直嚷嚷,濺出的杏仁露在青石板上燙出幾個小坑。少年趕緊將啃剩的炊餅塞進懷裡,蹭著油手往袖口上抹——去年臘月,這老漢在州橋底下給李屠戶治過爛腿,當時少年可瞅見他從耳朵眼裡掏出顆豌豆大的藥丸,在月光下竟泛著珍珠般的光。
毛驢走到少年跟前突然停住,驢背上的老漢咳嗽兩聲,衝他招招手。他穿件補丁摞補丁的青布道袍,腰間拴著個油葫蘆,帽簷下露出的鬢角白得像霜,可那對眼睛卻亮得跟汴河裡的星星似的。少年忙不迭跪下,額頭貼著還帶露水的青石板:“仙長喚小人有啥事?”
“小友,可知城西十裡鋪有棵老槐樹?”他的聲音像曬暖的棉絮,軟和和地往人心裡鑽。少年忙點頭,那槐樹他認得,三百年樹齡,樹乾裡能鑽進個孩童,去年還被雷劈出個大窟窿。“酉時三刻,你帶把斧頭在樹下等我。”老漢說完,輕拍驢臀,那毛驢竟原地轉了個圈,撅著尾巴往西走了,蹄印裡還嵌著幾片金燦燦的銀杏葉。
日頭落進汴河時,少年攥著從鐵匠鋪賒來的斧頭,站在老槐樹下直打擺子。樹洞裡黑黢黢的,隱約飄出股陳年老酒的香氣。遠處傳來梆子聲,剛數到第七下,就見那瘦毛驢馱著老漢從暮色裡晃出來,驢背上還多了個黃布包裹。
“劈樹時彆說話,劈出個窟窿就停手。”老漢翻身下驢,從包裹裡取出個紫金葫蘆,往樹根處澆了三圈酒。少年握緊斧頭,剛劈第一下,就聽見樹乾裡傳來悶雷似的轟鳴,樹皮裂開的紋路竟像人皺巴巴的眉頭。劈到第七下時,“哢嚓”一聲,碗口大的樹洞豁然開朗,裡麵躺著個穿紅肚兜的娃娃,正抱著個酒壇子啃得吧嗒響。
“你這孽畜,讓我好找!”老漢伸手拎起娃娃後頸,那娃娃突然變成隻三寸長的金蟾,“呱呱”叫著往草叢裡蹦。老漢不慌不忙揭開葫蘆蓋,就見一道白光閃過,金蟾竟化作一縷青煙鑽進葫蘆裡。他拍拍少年肩膀,從袖中摸出粒紅豆大的藥丸:“拿去給你娘,她心口的老毛病該好了。”
少年捏著藥丸,眼眶不由得發熱——上個月母親咳血時,郎中開的人參貴得能換半畝地。等他回過神,老漢已經倒騎上毛驢,衝他晃了晃葫蘆:“明日去州橋賣藥,記著隻收一文錢。”話音未落,毛驢突然揚起前蹄,竟踩著滿地銀杏葉騰空而起,月光裡飄落的驢毛,竟都變成了亮晶晶的銀葉子。
第二日州橋果然熱鬨。老漢的藥攤前圍滿了人,他賣的藥分兩種,紅紙上寫“祛病”,黃紙上寫“消災”,都是一文錢一包。有個穿綢緞的胖財主擠進來,非要買十兩銀子的“消災藥”,說要給後院的假山鎮邪。老漢慢悠悠往葫蘆裡瞧了瞧,搖搖頭:“藥隻贈有緣人,你這災啊,得去龍亭湖釣三條紅鯉魚,每條魚嘴裡塞三粒米,連著放三天才行。”
胖財主罵罵咧咧走了,旁邊賣糖葫蘆的趙瘸子悄悄跟少年說,這財主去年強占了佃戶的閨女,眼下正鬨鬼呢。日頭偏西時,老漢突然收拾藥攤,說要去嵩山會友。少年幫他牽著毛驢,看他往橋欄上一靠,竟從耳朵裡掏出根一尺長的鐵拐棍,在青石板上畫了個圈,圈裡立刻冒出股清泉,水麵上還漂著片銀杏葉。
“小友,可知我為何倒騎毛驢?”他突然問少年,手裡的鐵拐棍在水麵上劃出個八字。少年搖搖頭,他便笑起來,臉上的皺紋堆得像老槐樹的年輪:“世人都往前看,想看儘榮華富貴,我偏要往後瞧,瞧瞧來時的路走得正不正。”說著他翻身上驢,這次毛驢竟朝著夕陽走,驢尾巴上的銀葉子簌簌落進清泉裡,化作一群搖頭擺尾的紅鯉魚。
少年站在州橋上望了許久,直到老漢的身影變成天邊一粒黑點。後來少年才知道,這老漢叫張果,早在唐太宗那會就有人見過他,有人說他是混沌初分時的白蝙蝠精,也有人說他是太上老君座下的金睛仙驢轉世。但汴梁城的老百姓都記得,那年秋天,城西的老槐樹突然重新開花,滿樹的白花裡都嵌著個小酒葫蘆,風一吹,還能聽見隱隱約約的驢叫聲。
張果老在汴梁城待了三個月,走的時候是個雪天。他倒騎著毛驢從南薰門出城,身後跟著十幾個孩童,手裡都舉著用銀杏葉折的小旗子。少年追著他跑了二裡地,見他在黃河邊停下,從懷裡掏出個紙折的小船,放進冰水裡竟立刻化作一艘三丈長的樓船,船上插著的杏黃旗上,寫著個鬥大的“道”字。
“回去告訴大家,莫貪財莫欺心,”他站在船頭衝少年揮手,毛驢此刻竟像龍一樣昂起頭,“後會有期!”話音剛落,河麵上突然騰起大霧,等霧散了,樓船和毛驢都不見了蹤影,隻有岸邊的雪地上,留著一行倒著的驢蹄印,每個蹄窩裡都結著片晶瑩的冰銀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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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少年成了親,在州橋邊開了間茶棚,常給客人們講這段故事。每當說起那倒騎的毛驢和會變魚的銀葉子,總有人問:“那老神仙到底去哪了?”少年就指著汴河上遊的方向笑:“說不定此刻正倒騎在毛驢上,看咱們呢。”說也奇怪,每當陰雨天氣,茶棚的窗欞上總會凝著水珠,形狀竟像極了毛驢的蹄印。
至大三年,少年已滿頭白發,某天夜裡突然夢見張果老。他還是那身青布道袍,倒騎在毛驢上衝少年笑,手裡托著個玉盤,盤裡盛著兩顆泛著金光的藥丸。“汴梁城要遭水災,”他的聲音像洪鐘般清亮,“明日去鐵塔寺取三十六口大缸,擺在城西南角,缸裡放七片銀杏葉、三粒糯米。”少年驚醒時,枕邊竟真有片銀杏葉,葉脈裡還凝著水珠,像剛從葫蘆裡撈出來的。
第二天少年帶著兒子去鐵塔寺,果然在大雄寶殿前發現三十六口大缸,每口缸裡都漂著銀杏葉。他們剛把缸擺好,天上就烏雲密布,暴雨下了三天三夜,汴河水漲得快漫過城牆,卻在靠近大缸時突然轉向,順著護城河往東南流去。事後人們查看大缸,發現裡麵的銀杏葉都變成了金色,糯米粒竟長成了稻穗,顆顆都有珍珠般透亮。
從那以後,汴梁城的老百姓每年秋天都會在州橋擺上酒壇,壇口插上銀杏葉,等著張果老路過。有人說在武當山見過他,倒騎毛驢在雲端啃仙桃;有人說在東海見過他,毛驢踩著浪花追鯨魚;還有人說就在去年,在嵩山腳下的茶棚裡,見他正用鐵拐棍撥弄爐灰,給個放牛娃算卦呢。
如今,當年的少年已坐在茶棚裡,望著汴河上的落日,總覺得那倒騎的身影還在河麵上晃啊晃。世人都愛往前奔,爭名奪利像搶熱鍋上的餅,可張果老偏要往後看,他看的是人心,是過往,是比銀河還長的道。你問他信不信有神仙?他瞧著汴河的水,漲了又落,落了又漲,可兩岸的老槐樹,年年都記著給神仙留片葉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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