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西湖女子_九州民間誌_线上阅读小说网 

第3章 西湖女子(1 / 1)

卯時三刻,西湖的霧還沒散透,像籠著層青紗帳。阿菱蹲在船頭,竹籃裡的蓮朵沾著露,粉白瓣兒映著天光,跟她新換的月白褙子一個顏色。船槳撥開水麵,攪碎了東邊天際的魚肚白,驚得早起的鷺鷥撲棱棱飛遠。

“阿菱,漿要穩些!”艙裡傳來娘的咳嗽,混著絲線穿梭的簌簌聲。阿菱應了聲,把槳往水裡探深些——爹的癆病又重了,昨夜咳得窗紙發顫,娘守著繡架熬了半宿,油燈把她鬢角的白絲映得比月光還亮。

船劃過蘇堤,柳絲垂在水麵打旋兒,阿菱望著自己映在湖裡的影子:鵝蛋臉,眉眼像浸了西湖水,清清亮亮。她摸了摸襟前的繡囊,裡頭是片枯荷,去年秋天下湖采蓮時拾的,娘說留著壓驚。

“喲,阿菱又去采蓮啦?”岸邊茶寮的王二娘探出頭,鬢邊插著朵石榴花,“你娘新繡的‘三潭印月’,昨兒被個秀才買走了,說要寄給汴京的爹。”

阿菱笑了,眼角彎成月牙:“二娘快彆誇,娘說針腳還糙呢。”話音未落,東邊雲縫裡漏出縷金輝,給湖麵鍍了層蜜,連她褲腳沾的蓮泥都泛著光。

入梅那天,雨跟斷了線的珠子似的砸下來。阿菱正蹲在船尾補繡繃,忽聽“撲通”一聲,抬眼就見個青衫書生摔在跳板上——懷裡抱著本《文選》,書頁都洇成了深灰,偏緊緊護著,跟護著命似的。

“對不住對不住!”書生手忙腳亂爬起來,撞翻了阿菱的繡框,墨綠的荷葉散在艙板上,紅絲線繃得老緊,像要掙斷似的。

阿菱蹲下身撿絲線,指尖碰到書生的靴麵——糙布底,沾著泥,倒像是趕路的。抬眼時,正對上他的臉:眉眼清俊,額角還掛著雨珠,卻笑得靦腆:“姑娘繡的荷,比真花還鮮活。”

這話阿菱聽得多了,卻頭回叫人心跳快了半拍。她彆過臉整理繡線:“公子可是避雨?艙裡有乾帕子。”

書生叫周硯,說是從越州來,要去臨安趕考。船行至曲院風荷,雨漸小了,荷葉上滾著水珠,像阿菱繡繃上的珍珠粒。周硯倚在艙邊念詩:“‘接天蓮葉無窮碧’,到底不如親眼見得真切。”末了又補一句,“也不如姑娘繡得真切。”

阿菱的臉燙得厲害,低頭戳著繡針——針卻總往指腹紮,疼得她倒吸涼氣。周硯忙遞過帕子:“姑娘小心,繡活費神,莫傷了手。”

那天傍晚,阿菱把周硯送到清波門。臨彆時,周硯從懷裡掏出半塊端硯:“姑娘若不嫌棄,這方硯……權當謝禮。”硯台邊角缺了塊,卻透著溫潤的青,像西湖水浸過。阿菱收下了,當晚就著油燈看,硯底竟刻著極小的“周”字。

自打周硯走後,阿菱的繡繃上多了許多“風景”:蘇堤春曉的柳,雷峰夕照的塔,還有平湖秋月的月——那月亮繡得極妙,銀絲線在燈下泛著光,真像把天上的月摘了下來。

娘常笑她:“囡囡繡月亮時,眼睛比星子還亮。”阿菱不答話,低頭穿針,卻總想起周硯念詩的模樣。有時船過斷橋,她會恍惚看見青衫人影,待要細瞧,卻隻剩滿湖碎銀。

七月初七,西湖邊的乞巧會熱鬨得很。阿菱和娘擺了繡攤,繡的並蒂蓮香囊一搶而空。收攤時,王二娘擠過來悄聲道:“聽說今科解元是越州來的,叫周硯!”

阿菱的手猛地一抖,絳紅絲線染在湖藍緞子上,像滴了血。當晚她躺在艙裡,聽著浪拍船板的聲音,把那方端硯摸了又摸——硯底的“周”字,竟被汗浸得發亮。

變故來得毫無征兆。先是爹的咳嗽裡摻了血,郎中搖頭歎氣:“癆病入肺,神仙也難救。”接著周硯的書信斷了線,從秋到冬,連片落葉都沒飄來。

阿菱把船劃得更勤了,白天載著遊客逛三潭印月,夜裡就著油燈繡屏風——城西劉夫人要嫁女兒,定製了十幅“西湖十景”,定金夠給爹抓半年的藥。

臘月裡的西湖結了層薄冰,阿菱的手生了凍瘡,指尖裂得像乾涸的荷瓣。娘心疼得直掉淚:“囡囡歇著吧,娘來繡。”阿菱卻咬著牙搖頭,把凍僵的手往懷裡焐焐,又摸出針——劉夫人限期緊,耽誤不得。

除夕前三天,爹咽了氣。阿菱跪在靈前,攥著爹留下的舊槳,聽娘哭啞了嗓子。守靈的夜裡,她夢見周硯穿著紅袍,笑著朝她招手,可伸手一抓,卻隻抓到片冰涼的雪。

春寒料峭時,阿菱終於繡完了十幅屏風。送進劉府那天,她特意換了件新洗的月白褙子,把斷了的襟扣仔細縫好——心裡還存著絲僥幸,說不定周硯……

劉夫人的護甲刮過屏風,嗤啦一聲,驚得阿菱手一抖,絳紅絲線又染在緞子上。“這等粗活,也敢拿給本夫人?”她丹蔻戳著繡繃,脂粉氣裡裹著威嚇,“瞧瞧這針腳,東倒西歪的,當本夫人沒見過世麵?”

阿菱的指甲掐進掌心:“夫人明鑒,這十景是民女熬了半年……”話沒說完,就被管家叉著腰打斷:“還敢狡辯?劉府的銀子是大風刮來的?趁早滾,彆臟了夫人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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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阿菱是被人推搡著出的劉府,繡繃摔在青石板上,十景圖散了一地。路過的乞兒撿了幅“南屏晚鐘”,睜著臟汙的眼問:“姐姐,這畫能換饅頭不?”阿菱蹲下身,把繡品塞回他懷裡,淚珠子砸在緞子上,暈開片水痕。

再後來的事,阿菱記得模糊。隻知道劉夫人咬定她“偷盜繡樣”,衙役闖進船篷時,娘正抱著繡繃哭,說那是阿菱爹的命。

牢裡的黴味往肺裡鑽,阿菱摸著手背的痂,想起娘教她穿針時說的話:“線要繃直,心也要繃直。”可如今線斷了,心也折了。

“囡囡……”娘的哭聲從鐵欄外傳來,阿菱撲過去,摸到娘布滿老繭的手——她的繡娘啊,指尖糙得像砂紙,卻曾繡出最鮮活的荷。“他們說……說要賣了船償債……”娘的話斷斷續續,像浸了水的棉絮,“阿菱,娘對不住你……”

阿菱把臉貼在娘手背上,鹹澀的淚往娘的皺紋裡鑽:“娘,是阿菱沒用……”窗外的月亮缺了角,像她碎了的繡繃。

牢裡的第七天,阿菱正抱著稻草發呆,忽聽牢門哐當響。進來的是個老和尚,灰布衫上沾著西湖水的腥氣,手裡捧著卷舊經。

“女施主,老衲有個不情之請。”和尚展開經卷,泛黃的紙頁上畫著幅西湖圖,筆觸眼熟得很,“聽聞施主繡藝通神,能否將這圖……”

阿菱盯著經卷,猛地想起爹臨終前的話:“咱祖上原是蘇軾公的繡娘,當年繡過《西湖全景圖》……”她顫抖著摸向經卷,指尖碰到墨線時,突然有股熱流從心底湧上來——就像那年周硯念詩時,她心頭泛起的漣漪。

三日後過堂,阿菱抱著新繡的經卷站在堂中。衙役展開繡品的瞬間,滿堂人都驚得屏息:經卷上的西湖竟泛著光,蘇堤的柳像要拂到臉上,三潭的月真能映出影來。更奇的是,當繡到“曲院風荷”時,滿殿突然飄起荷香,有個老衙役喊:“西湖裡……真的開出朵蓮花!”

堂外擠著的百姓都瘋了,擠破頭往湖邊跑——果然見朵蓮花從水麵升起來,花瓣上的露珠像要滾落,跟繡品上的一模一樣。劉夫人臉白得像紙,撲通跪下:“老身有眼不識泰山……”

阿菱獲釋那天,西湖飄著細雪。她站在斷橋頭,望著結冰的湖麵,手裡攥著那方端硯——周硯托人帶了信來,說他在京城娶了尚書家的小姐,讓她忘了前約。

“阿菱!”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阿菱猛地轉身,卻見周硯穿著青衫,鬢角沾著雪,眼窩凹得厲害,像老了十歲。

“我沒娶她……”周硯踉蹌著撲過來,抓住她的手,“他們拿你威脅我……我隻能假應下!”他掌心的溫度透過凍瘡傳來,阿菱卻猛地抽回手——她的手已經拿不起針了,指腹上的痂層層疊疊,像枯死的荷蒂。

雪越下越大,周硯的青衫慢慢變成灰白色。阿菱望著遠處的雷峰塔,突然笑了:“公子可知,那朵蓮花謝了後,湖裡的水都變清了?”周硯愣在原地,看她轉身走向船篷——那裡,娘正等著她,船槳還在,隻是再也繡不出會發光的景了。

又過了幾年,西湖邊多了個“繡娘船”。船篷裡擺著個說書的木匣,阿菱裹著灰布鬥篷,給來往的客人講繡娘的故事:講那朵會發光的蓮花,講斷了線的繡繃,講雪天裡的斷橋。

“後來呢?”總有孩子扒著船沿問。阿菱望著湖水笑,指尖劃過艙板上的刻痕——那是周硯當年等她時,用硯台刻的“菱”字。“後來啊,蓮花落回湖裡,把一湖的水都染成了繡繃上的顏色。”

船行過蘇堤,柳絲拂過阿菱的臉,她摸了摸鬢角新添的白發,突然聽見熟悉的槳聲——周硯還在撐船,隻是不再說科舉,不再念詩,隻默默跟著她的船,像護著朵永不謝的蓮。

如今的西湖邊,還流傳著繡娘的傳說。有人說,月圓時能看見艘小船,船上的繡娘雖沒了針,卻把西湖的景都繡進了故事裡;還有人說,那朵會發光的蓮花還在湖裡,等有緣人來尋。

阿菱老了,卻總愛坐在船頭,看年輕人成雙成對地逛斷橋,聽茶寮裡的說書人添油加醋講她的故事。有時周硯會給她披件鬥篷,兩人不說話,隻是望著湖麵——那裡,倒映著百年前的晨霧、細雨,還有朵永不凋零的並蒂蓮。

西湖的水還在流,像阿菱沒繡完的線,纏纏繞繞,把歲月都浸成了溫潤的青,一如當年周硯送她的那方端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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