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州城枕著湘江睡了千年。春日裡,江霧像匹扯不斷的青紗,纏著岸柳,漫過青石板路,把碼頭上的“漁”字旗浸得發潮。早起的漁戶踩著露水出船,竹篙插進水裡,驚起碎銀似的波紋——可這水,養活人的同時也吃人。每年汛期,渾濁的浪頭能漫過堤岸兩丈,卷走茅屋、牲畜,還有來不及逃的人。
也不知從哪朝哪代起,城裡流傳開“河神娶婦”的說法。老人們講,河神是湘江裡的水龍王,娶親那日得送個黃花閨女,不然龍顏大怒,水災更凶。這規矩傳了百十年,到宋朝仁宗年間,愈發變本加厲。牽頭的是個巫婆,人稱“柳仙姑”,臉塗得像張白紙,眼角畫兩撇紅,活像戲班裡的無常;還有個裡正,姓趙,生得五短三粗,肚子腆得像扣了口鐵鍋,專管收“河神捐”,哪家不交,就把閨女拉去獻祭。
水生打小在江邊長大,今年剛滿二十,人如其名,水裡來浪裡去,渾身腱子肉繃得像鼓皮。他爹死得早,娘守著個魚攤拉扯他和妹妹小滿。小滿比他小六歲,紮倆羊角辮,眼睛亮得像江裡的星子,見人笑起來,酒窩能盛下半勺糖。
這年清明剛過,柳仙姑突然帶著兩個徒弟闖進魚市。她那黑袍子掃過青石板,揚起陣灰,尖著嗓子喊:“河神托夢啦!今年要個屬水的閨女,生辰八字合著江底龍宮的!”這話像把刀,紮進每個有閨女的家。水生娘攥著魚簍的手直抖,就怕下一個點到自家。
果然,三日後,趙裡正帶著人上門。他邁過門檻時,肚子先擠進來,把木門撞得哐當響:“水生家的,仙姑算過,你家小滿八字最合!”水生娘“撲通”跪下,哭著磕頭:“老爺開開恩,小滿才十四,還沒成年啊……”趙裡正掏著耳朵笑:“要不,你家交二十貫河神捐?沒錢,就隻能讓閨女去伺候河神咯。”
水生那時正在江邊補網,聽鄰居跑著喊來,扔了網就往家衝。推開門,見娘抱著小滿哭成一團,趙裡正坐在凳子上,蹺著二郎腿,拿眼角瞟他:“水生,你是聰明人,知道河神的厲害。要麼交錢,要麼交人,後天就是吉時,可彆誤了河神的喜事。”
水生捏緊拳頭,指節泛白:“趙裡正,往年送了閨女,水災斷過嗎?去年汛期,連你家後院都淹了半截!”趙裡正臉一黑,拍著桌子罵:“你個打魚的懂個屁!河神要不是看在獻祭的份上,早把譚州淹成澤國了!”說罷甩門就走,把一串獰笑留在屋裡。
小滿縮在娘懷裡,抽抽搭搭:“哥,我不想死……”水生蹲下身,摸她的辮子,聲音發顫:“哥不讓你去。咱譚州人被這迷信害了幾代,不能再讓你去填河!”可他心裡沒底,從小到大,誰也不敢真跟河神“作對”,那些反抗的人家,後來都遭了“報應”——不是漁船翻了,就是屋子塌了,可誰又知道,是不是趙裡正和柳仙姑使的壞?
當晚,水生睡不著,摸黑出了門。江邊的風帶著腥氣,他蹲在碼頭上,望著江心的月亮,想起三年前的事。
那時鄰居家有個閨女叫阿蓮,和小滿一般大,也被選中。阿蓮娘求爺爺告奶奶,湊不出二十貫,隻能眼睜睜看閨女被架上竹筏。祭祀那天,竹筏順流漂走,沒到江心,一個浪頭打過來,連人帶筏都沒了影。可那年汛期,水患比往年更凶,衝垮了半座城牆。
“河神要是真靈,怎麼會害自己的‘媳婦’?”水生咬咬牙,決定查個究竟。
接下來幾日,他佯裝順從,私下裡跟著柳仙姑的徒弟。那徒弟穿灰布衫,走路縮頭縮腦,水生遠遠綴著,見他進了城南的一間破廟。廟門虛掩,裡頭傳來趙裡正的聲音:“仙姑,今年那二十貫,可得多分我些!”柳仙姑冷笑:“你急什麼?等把小滿祭了,往後每年的捐稅,還怕收不上來?”“可水生那小子,看著要鬨事……”“鬨事?他敢!就說河神降罪,把他的漁船掀翻!”
水生聽得氣血上湧,一腳踹開門。屋裡煙霧繚繞,柳仙姑披黑袍,趙裡正腆著肚子,兩人見他進來,臉都白了。水生大步上前,揪住趙裡正的衣領:“原來你們在騙錢!河神根本不存在!”趙裡正掙紮著喊:“你胡說!河神顯靈的時候,你還沒出生呢!”柳仙姑也尖著嗓子叫:“你敢冒犯河神,小心全家遭災!”
水生盯著她的臉:“好,那你現在就請河神出來,要是真有河神,我立馬把小滿送去;要是沒有,你們就把吞的錢都吐出來!”柳仙姑慌了,後退兩步,碰翻了供桌上的瓦罐:“河神……河神怎麼能隨便見人!”水生冷哼:“我看是見不得人吧!你們每年選閨女,到底是祭河神,還是賣給人販子?”這話戳中要害,趙裡正額頭冒出冷汗,卻還嘴硬:“你彆血口噴人!”
這時,門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水生回頭,見阿菱站在那兒。阿菱是繡娘,常來魚市給娘送繡線,生得眉眼秀巧,笑起來cheeks泛著粉。她攥著衣角,輕聲說:“水生哥,我知道個秘密……去年阿蓮姐被送走那晚,我看見趙裡正的家丁把個竹筏拖回碼頭,裡頭沒人,卻有個大木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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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生心裡一震,看向趙裡正:“原來你們把閨女藏起來,假裝祭了河神,實際是賣去外地!”趙裡正還想抵賴,柳仙姑卻突然癱在地上,哭哭啼啼招了:“是裡正老爺逼我的!他說隻要配合,就分我銀子……”
事情漸漸清楚:趙裡正和人販子勾結,每年借著河神娶婦的由頭,把選中的閨女裝箱運走,賣到南邊做苦力。而柳仙姑裝神弄鬼,幫著嚇唬百姓。至於水患,純粹是自然災禍,他們卻把責任推給河神,以此斂財。
可就算真相大白,說服村民仍是難事。譚州人被嚇了幾代,一提河神,腿就發軟。水生和阿菱挨家挨戶說,可大多人搖頭:“就算是騙,萬一河神真發怒呢?往年那些反抗的,哪個有好下場?”更有人偷偷勸水生:“彆折騰了,你娘和小滿還要活呢!”
祭祀的日子越來越近,水生娘整日以淚洗麵,小滿也日漸憔悴。水生咬碎了牙,決定孤注一擲——他要在祭祀當天,當眾戳穿騙局。
祭祀前一夜,湘江上飄著薄霧,像張灰白的網。水生把小滿藏在阿菱家,自己帶著把魚叉,守在碼頭。阿菱給他縫了個護心袋,塞在他懷裡:“小心些,我和小滿等你回來。”水生點點頭,指尖撫過袋上的繡紋,是條躍水的魚,針腳細密,帶著溫度。
阿菱送他到巷口,月光把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水生哥,”阿菱突然抱住他,聲音發顫,“你彆出事……”水生拍拍她的背,聞到她發間的皂角香:“放心,我要讓譚州人都睜開眼。”
祭祀當天,江邊擠得水泄不通。柳仙姑穿著黑袍,頭戴高冠,臉上的白粉厚得能掉渣,舉著桃木劍又跳又唱:“河神駕臨——接聖女嘍——”幾個家丁架著小滿其實是水生設法讓小滿裝病,趙裡正臨時換了個女孩,卻不知這是水生和阿菱設的局),不對,更揪心的是,趙裡正堅持要小滿,所以小滿還是被架上了竹筏。
小滿穿著素白的裙,臉嚇得煞白,哭聲被鼓樂蓋過。水生混在人群裡,眼睛冒火。竹筏剛要推下河,他突然衝出來,打翻了撐筏的家丁,大喊:“大家彆信!這都是騙局!”
人群騷動起來,趙裡正罵著讓人抓他,柳仙姑也尖叫:“河神降罪啦!要發大水啦!”可奇怪的是,那天的江麵格外平靜,連風都沒刮。水生指著柳仙姑:“你不是能請河神嗎?現在讓他顯靈啊!”柳仙姑啞口無言,趙裡正卻還嘴硬:“你敢壞河神的事,明天就讓你全家死!”
這時,一個老漁民站出來:“水生,你說的是真的?那往年的水災……”水生抓住機會,把跟蹤聽到的、阿蓮的事全抖出來:“大家想想,每年送了閨女,水災停過嗎?去年趙裡正自家都被淹了!他們就是借著河神的名義搶錢賣人!”
人群裡開始有人交頭接耳,趙裡正的家丁想動手,卻被幾個年輕漁民攔住——他們早受夠了這規矩,隻是不敢先出頭。眼看局勢要變,柳仙姑突然撲到江邊,號啕大哭:“河神來了!河神要把你們都淹死!”就在這時,江麵突然翻起個大浪,水花濺到岸上,人群頓時驚叫起來。
水生心裡一沉,難道真有河神?可他咬咬牙,猛地跳進水裡,朝著浪頭遊去。眾人驚呼聲中,他在水裡摸到個冰涼的東西,拖上岸——竟是塊斷了的船板,被水流卷著,才造出浪頭。“你們看!哪來的河神!就是塊木頭!”
這下,百姓們徹底醒了。趙裡正和柳仙姑被按在地上,家丁們也作鳥獸散。水生抱著濕漉漉的身子,看向小滿——她被阿菱護在懷裡,臉上還掛著淚,卻笑著朝他揮手。
後來,譚州人砸了河神的廟,把趙裡正送到官府,柳仙姑也被趕出城。那年汛期,百姓們不再求神,而是自發加固堤壩,竟真把水患擋在了外頭。
水生和阿菱成了親,小滿也長大,幫著娘賣魚,偶爾給阿菱打下手繡些花樣。湘江的水依舊漲漲落落,但譚州人再不信什麼河神娶婦——他們知道,真正能護佑自己的,是手裡的力氣,和心裡的明白。
數年後,一個春日的傍晚,水生帶著兒子站在碼頭上。兒子纏著問河神的故事,水生笑著摸摸他的頭:“河神啊,住在人心裡——你信它,它就可怕;你不信,它就隻是個荒唐的夢。”
江風拂過,浪濤拍岸,像是在應和這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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