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真宗年間,清平鎮還是片荒灘。忽有巨魚擱淺水灣,通身鱗甲賽過磨盤,魚頭比三間草房還大。魚死三日不腐,反倒吐出血色光,照得灣裡夜如白晝。漁民膽戰心驚,卻見魚身漸化白骨,堆成座小山。有個老漁翁夢到白胡子仙人,說“魚骨鎮水,鼉守靈祠”,眾人便湊錢蓋了座廟,供起魚骨,稱“魚骨廟”。
打那以後,灣裡常遊著個黑脊梁的家夥,背鰭像排寶劍,尾巴掃過河麵能掀三尺浪。漁民們怕它,又敬它——遇著發大水,這孽畜竟用身子堵決口,脊梁被浪拍得皮開肉綻,血把河水染成醬色。日子久了,倒也相安無事,隻傳下規矩:月圓夜不許捕魚,廟前供品不能拿,誰壞了規矩,叫鼉精拖進河底喂魚!
卯時三刻,青灰霧還黏在河麵上,像張發潮的棉絮。阿順的木屐叩著青石板,篤篤聲驚起葦叢裡的水鳥,翅尖帶起的露水滴在他皸裂的手背上,涼得發癢。漁網浸在水裡泡了整夜,拽起來時帶著河底的腥氣,網眼裡卡著幾片碎蚌殼,在晨光裡泛著白瘮瘮的光。
“阿順哥,你說今兒能網著鯉魚不?”船頭的三順抹了把臉,眼角還沾著困意。這小子才十五,渾身透著股沒被生活磨平的鮮亮,笑起來腮幫鼓得像兩坨蜜餞。
阿順沒搭話,盯著水麵出神。他爹死那年,也是這樣的霧天,漁網裡兜著片帶血的鱗——跟現在三順網裡卡的碎蚌殼不同,那鱗足有巴掌大,銀白紋裡滲著黑血,像道永遠愈合不了的傷。
“喲,這不是陸家相公?”三順突然直起腰,朝碼頭上揮了揮手。青石板上,個穿月白儒衫的書生正往這邊瞅,手裡攥著本皺巴巴的書,眼睛亮得跟藏了星子似的。
陸辰是上月來的清平鎮,說要“搜訪異聞,輯錄成冊”。阿順瞧他文弱,卻偏愛往魚骨廟跑,有回撞見他在廟後暗河旁打轉,手裡的羅盤轉得跟瘋了似的,嚇得他以為撞見了抓妖的道士。
“阿順兄!”陸辰快步跑來,鞋幫子上沾著泥,“昨夜我在《清平誌》裡翻著段奇事——”話沒說完,就被碼頭上的騷動打斷。
裡正趙大貴捏著笏板,蹲在石幾上,褲腳管濺得全是泥點。他身邊圍了圈人,中間擺著半截漁網,網眼裡纏著片帶血的鱗——比阿順爹當年網著的還大,邊緣泛著青幽幽的光,像是浸了毒。
“這……這哪是魚啊,分明是孽畜成精!”趙大貴聲音發顫,指甲縫裡卡著碼頭的青苔,“三順他爹昨兒沒回來,漁網漂回來時,都被咬成布條了!”
酉時,清平鎮的天跟塊浸了墨的布,壓得人喘不過氣。阿順蹲在灶前添柴,火光映著他臉,跟蒙了層血似的。灶台上的粗瓷碗裡,半碗糙米粥結了層皮,他卻沒心思吃——三順到現在還沒消息,碼頭邊的燈籠挑了七八個,風刮得燈籠亂晃,像串哭腫的眼。
“爹,您說那鼉精,真會吃人不?”阿順盯著灶裡的火苗,恍惚看見爹的臉在火裡晃。十年前,爹咽氣前攥著他的手,指甲掐進肉裡:“那鼉……是護著咱這河的……當年發大水,它用身子堵決口……”話音斷在喉間,手垂下去,掌心裡還留著股魚腥氣,混著藥湯的苦,成了阿順往後十年夢裡的味道。
突然,外頭傳來女人的驚叫:“河……河裡有東西!”
阿順抄起漁叉就往外跑,碼頭邊擠了圈人,火把照得河麵通紅。月光下,水麵突然翻起墨色的浪,浪尖上拱出個黑魆魆的影子,脊梁骨像排倒扣的利刃,在月光下泛著冷鐵似的光。那東西遊得極緩,尾巴撥水時帶起的漩渦裡,漂著片殘破的魚鱗,正是白日裡網著的那種!
“是鼉精!是它吃了三順他爹!”不知誰喊了聲,人群轟地往後退,火把撞在石牆上,濺出串火星子。阿順卻站在原地——那黑影遊過碼頭時,他分明看見它眼角泛著層水光,像在哭。
醜時,阿順摸黑進了魚骨廟。廟門的匾額早褪成灰白色,“魚骨顯靈”四個大字缺了半拉“顯”字,活像張缺牙的嘴。朱漆柱子裂得跟凍僵的蛇皮似的,剝落處露出暗褐的木茬。供桌上積的灰能嗆出人眼淚,香灰堆裡嵌著半支沒燒完的紅燭,蠟淚流成條黑蟲子,趴在供品——半塊發餿的糕餅邊上。
他輕車熟路地繞到廟後,推開道生了鏽的鐵門,暗河的腥氣撲麵而來。借著月光,阿順看見那黑脊梁的家夥蜷在水邊,脊梁上有道新傷,血把周遭的水染成紫黑色。聽見腳步聲,它猛地抬頭,綠瑩瑩的眼睛裡滿是戒備,卻沒發起攻擊。
“是我。”阿順聲音發顫,慢慢蹲下,“我爹說,你救過他。”
鼉精盯著他,喉嚨裡滾出聲悶雷。阿順突然想起十歲那年,他貪玩掉進暗河,也是這雙綠眼睛,在水裡托著他往岸上遊,鱗片擦過他胳膊時,冰涼得像塊鐵,卻帶著股說不出的溫柔。
“他們說你吃了人……”阿順咽了咽唾沫,“可我瞧著,你像是受了傷。”
鼉精突然動了,龐大的身子滑進水裡,帶起的浪濺濕了阿順的褲腳。它遊向廟底,尾巴掃過處,水麵泛起層黑霧,霧裡竟纏著團人形的黑影,張牙舞爪地要往上爬!阿順驚得後退半步——原來鼉精不是在作惡,是在跟這黑影拚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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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時,陸辰趴在城隍廟的偏殿裡,就著豆大的油燈看《清平誌》。紙頁泛著黴味,他咳了聲,指尖劃過“鼉守骨祠,鎮邪辟穢”八個字,墨字旁邊有道劃痕,像是有人拿指甲抓的,抓得紙都起了毛邊。
“果然……”陸辰喃喃自語,“這鼉精不是妖,是守廟的靈!”他猛地想起阿順說的暗河黑影,脊梁骨一陣發寒——那廟底鎮壓的,究竟是什麼東西?
“陸相公!”阿順的聲音突然從外頭傳來,驚得陸辰碰到了油燈。火苗子舔著紙頁,他手忙腳亂地撲滅火,卻見阿順渾身是泥,眼睛亮得嚇人:“我瞧見了!廟底有邪物,鼉精在攔它!”
兩人正說著,外頭傳來陣鈴鐺響,脆生生的,卻叫人脊梁發緊。陸辰推窗望去,見個穿灰道袍的姑娘站在廟前,拂塵尖兒沾著片暗河的水,正繞著魚骨廟打轉。
“是青蘿道姑!”有村民喊,“她前日來的,說能驅邪!”
青蘿站定,突然朝阿順和陸辰看來,目光像把刀,剖得人心裡發慌:“兩位可是在查魚骨廟的事?實不相瞞,貧道也察覺此處妖氣蹊蹺——這妖氣不在鼉精身上,倒像是從地底下鑽出來的……”話沒說完,廟角的風鈴突然瘋響,銅鈴撞出串瘮人的笑。
巳時,魚骨廟前聚滿了人。趙大貴領著群壯漢,手裡攥著鋤頭漁網,眼睛裡燃著怒火:“那孽畜傷了人,今日非得宰了它!”青蘿攔在廟門前,拂塵甩得嘩嘩響:“諸位且慢!貧道昨夜作法,窺見廟底鎮壓著邪物,鼉精是在護佑這方水土!”
“放屁!”趙大貴紅了眼,“三順他爹死得慘,你倒幫著妖物說話!”人群頓時騷動起來,有個漢子抄起扁擔就往廟裡衝,卻被阿順撲過去抱住腿:“彆去!它沒害人!”
混亂中,陸辰突然大喊:“我找到辦法了!《清平誌》裡說,當年建廟時,人與鼉訂了血契,用活人的血續力,才能鎮壓邪物!如今契文失效,邪物要逃,鼉精才會發狂!”
眾人愣住,趙大貴喘著粗氣:“那……那咋整?”
“我來!”阿順突然站出來,盯著廟門,“我爹說過,鼉精是咱的守護神。當年它救過爹,如今該我還這份情!”
辰時三刻,阿順跟著鼉精進了暗河。水涼得刺骨,他攥著把艾草,血從指尖滴進水裡,漾開朵殷紅的花。鼉精在前頭開路,脊梁上的傷還在滲血,卻把阿順護得嚴實。越往廟底走,黑霧越濃,裡頭的黑影像是活了,伸出無數觸手,黏糊糊的往人身上纏。
“撐住!”青蘿的聲音從水麵傳來,拂塵掃出道金光,陸辰在岸上念著咒文,古籍上的字像活了般往暗河裡鑽。阿順覺得胸口發悶,卻死死攥著艾草——他不能讓爹的囑托,讓清平鎮的希望,折在這暗河裡。
寅時,暗河裡突然亮起火光。鼉精拚儘全力撞向黑影,鱗片被觸手扯落,血濺在阿順臉上,燙得他眼眶發酸。他想起十歲那年,也是這樣的血,染得河水發紅,卻護著他撿回條命。
“你快走……”鼉精突然開口,聲音像生鏽的銅鑼,“這是我的劫,不該拖累你們……”
“放屁!”阿順紅了眼,把整隻手紮進艾草堆,鮮血湧得更猛,“當年你救我爹,救我,如今輪到我救你!”
血契的紅光突然大盛,古籍上的咒文化作條火龍,繞著鼉精和阿順盤旋。黑影發出陣尖叫,像是被燙著的蛇,慢慢縮成團黑霧,鑽進地底沒了聲息。鼉精渾身是傷,卻咧開嘴笑了,綠瑩瑩的眼睛裡映著阿順的臉:“謝……謝你……”
當阿順被青蘿和陸辰拉上岸時,天已經破曉。魚骨廟的匾額不知何時被風刮落,露出底下新刻的字:“人鼉共護,清平永固”。
鼉精沒再出現,但暗河裡的水變得清甜,漁網裡的魚也越來越多。每到月圓夜,漁民們仍會往廟前擺供品,卻不再怕那黑脊梁的家夥——他們知道,有個守護神,永遠守在暗河裡,守著這方水土的安寧。
阿順還在捕魚,陸辰寫成了《清平異聞錄》,青蘿雲遊去了彆的地方。隻有魚骨廟的故事,在清平鎮代代流傳,成了茶餘飯後最動人的傳說——有人說,在某個霧蒙蒙的清晨,看見暗河裡閃過道黑影,脊梁上的傷泉好了,正慢悠悠地遊著,像是在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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