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仁宗慶曆年間,京東路濟州地界有個叫柳泉鋪的小村落,村西頭住著個叫王二的腳夫。這王二三十出頭,生得五大三粗,一雙草鞋常年沾著泥,肩上那根棗木扁擔被磨得油光鋥亮,卻總在月黑風高的夜裡,透著股說不出的寒氣。
那年頭世道不算太平,澶淵之盟雖換了些安穩,可地方上盜匪仍多,尤其是濟州往鄆州去的那條官道,穿越大野澤邊緣,蘆葦蕩深不見底,彆說夜裡,就是白日裡也少有人敢獨行。王二憑著一身蠻力和幾分機靈,專接那些非走夜路不可的活計,賺的是旁人不敢掙的辛苦錢,隻是每逢趟過那片叫“迷魂窪”的沼澤地,總免不了要往路邊的老槐樹下丟幾個銅板,嘴裡念念有詞。
這年秋裡,濟州城裡的綢緞商張大戶托王二送一批貨去鄆州,說是給女兒做嫁妝的蜀錦,定要三日內送到。王二掐著日子算,頭天就得趕到沼澤那邊的陳家集歇腳,不然誤了時辰,彆說工錢,怕是連命都得賠進去。
起程那天傍晚,天陰得像塊浸了墨的破布,風裡卷著濕冷的潮氣。王二挑著沉甸甸的綢緞擔子,剛出柳泉鋪,就見村口的老獵戶李老爹蹲在石頭上抽旱煙,煙杆鍋裡的火星明明滅滅。
“二小子,今兒這天頭,怕是要落黑雨。”李老爹磕了磕煙灰,渾濁的眼睛盯著西邊的烏雲,“迷魂窪那邊,這幾日不太平。”
王二咧嘴笑了笑,露出兩排白牙:“老爹放心,我走了七八年,閉著眼都能摸到陳家集。”
“不是路的事。”李老爹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聲音壓得低了,“前兒個鄰村的劉三,說在沼澤邊見著個穿紅襖的小童,黑燈瞎火地在路邊哭,問他啥,就說‘往這邊走’。劉三那愣頭青跟著走了半裡地,回頭再看,那小童沒了影,腳下竟是片爛泥塘,再往前一步就陷進去了。”
王二心裡咯噔一下,手裡的扁擔似乎沉了些。他走夜路這些年,聽過的邪乎事不少,可“紅襖小童”這說法,還是頭一回聽說。
“許是劉三看花了眼,夜裡風高,樹影晃著像人影。”王二硬著頭皮說,腳下卻加快了步子。
李老爹在身後喊:“要是真遇著了,彆應聲,往有光亮的地方跑!那老槐樹下的銅板,多丟幾個!”
王二沒回頭,隻悶悶地應了聲。秋風吹過路邊的莊稼地,高粱杆子搖得嘩嘩響,像是有無數人在身後竊竊私語。
走到日頭擦黑,果然下起了雨,不大,卻黏糊糊的,打在臉上像抹了層油。王二披上粗麻布雨衣,挑著擔子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挪,官道上的泥被踩得稀爛,每走一步都要費上三分力氣。
過了落馬坡,就該進迷魂窪的地界了。這裡的路漸漸窄了,兩旁的蘆葦長得比人還高,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風穿過蘆葦蕩,發出嗚嗚咽咽的聲音,聽著像孩子哭。王二掏出火折子,吹亮了掛在扁擔頭上的燈籠,昏黃的光打在濕滑的泥路上,隻能照見眼前三尺遠的地方。
他心裡記著李老爹的話,眼睛瞪得溜圓,耳朵也支棱著,連自己粗重的喘氣聲都聽得一清二楚。走了約莫半個時辰,燈籠裡的蠟燭燒了過半,四周靜得可怕,隻有雨打蘆葦的沙沙聲,還有自己挑著擔子的吱呀聲。
就在這時,風裡好像摻了點彆的動靜,細細嫩嫩的,像是有個娃娃在哭。
王二的腳猛地頓住,脊梁骨上瞬間爬滿了寒意。他屏住呼吸側耳聽,那哭聲斷斷續續的,就在左邊的蘆葦蕩裡,不遠不近,聽得人心裡發緊。
“誰?”王二扯著嗓子喊了一聲,聲音在空曠的沼澤邊蕩開,又被風吹了回來,顯得格外單薄。
哭聲停了。
王二咽了口唾沫,握緊了扁擔。他想往前走,腳卻像被釘住了似的。過了片刻,那哭聲又響了起來,比剛才更近了些,還帶著點委屈,像是受了天大的欺負。
“是哪個村裡的娃?迷路了?”王二試探著問,心裡卻七上八下的。這荒郊野嶺的,哪來的小童?
哭聲又停了。緊接著,蘆葦叢裡“窸窸窣窣”響了一陣,一個小小的黑影從裡麵鑽了出來,就站在路邊,離著王二不過七八步遠。
王二舉起燈籠往前照,手忍不住發起抖來。那黑影果然是個小童,看著也就五六歲的樣子,梳著兩個歪歪扭扭的小發髻,身上穿著件紅得發黑的小襖,領口袖口都磨破了邊。雨打在他臉上,卻不見有水滴滾落,那張臉白得像紙,眼睛黑洞洞的,直勾勾地盯著王二。
“你……你誰家的?怎麼在這兒?”王二的聲音有點發顫,他這才發現,剛才的哭聲明明是童音,可這小童站在那兒,嘴巴一動不動。
小童沒說話,隻是朝著王二身後的方向指了指,然後轉身,邁開小短腿往蘆葦深處走,走了兩步,又回頭看王二,像是在叫他跟上。
王二腦子裡“嗡”的一聲,李老爹的話在耳邊炸開:“彆應聲,往有光亮的地方跑!”
他猛地後退一步,握緊扁擔就要轉身,可眼角的餘光瞥見那擔綢緞,心裡又犯了難。張大戶說了,這批貨值百兩銀子,要是丟了,賣了他這身骨頭也賠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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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哥,我還有急事,就不跟你去了。”王二結結巴巴地說,腳下卻不由自主地往前挪了半步。他想,萬一真是個迷路的娃呢?這麼小的孩子,丟在這沼澤邊,還不得被野獸叼走?
小童見他沒動,又往前走了幾步,這次王二看清了,那紅襖上沾著些黑褐色的東西,像是乾涸的血。小童的腳根本沒沾著地,是飄在泥路上的,離著地麵還有寸許的距離。
“鬼!”王二喉嚨裡發出一聲低吼,頭發根子全豎了起來。他再也顧不上什麼綢緞,轉身就要跑,可剛邁出一步,就覺得肩上的擔子重得像兩座山,怎麼也挪不動。
小童幽幽地開口了,聲音尖細,卻沒一點溫度:“往這邊走,近。”
王二嚇得魂飛魄散,拚了命地往前掙,扁擔“哢嚓”一聲,竟被他掙得彎了個弧度。就在這時,他忽然想起李老爹說的老槐樹。他抬頭往前看,借著燈籠的光,果然見著不遠處的路邊立著棵歪脖子老槐樹,樹乾上掛滿了路人係的紅布條,在風雨裡飄得像招魂幡。
“去你娘的!”王二爆了句粗口,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把擔子往地上一摔,轉身就往老槐樹那邊跑。他跑得太急,腳下一滑,重重地摔在泥裡,臉上糊滿了爛泥,可他連滾帶爬地接著跑,生怕那小童追上來。
跑到槐樹下,王二抱著樹乾大口喘氣,回頭往剛才的地方看,燈籠還倒在地上,昏黃的光斜斜地照在蘆葦叢裡,那穿紅襖的小童已經沒了影。
他蹲在樹下,心臟“砰砰”地跳得像要炸開。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那擔綢緞,咬咬牙,從懷裡摸出幾個銅板,哆哆嗦嗦地丟在樹根下,嘴裡念叨著:“各路神仙,過路的爺,多擔待,多擔待……”
念叨完,他握緊扁擔,貓著腰往回挪,眼睛死死盯著燈籠的方向,耳朵裡全是自己的心跳聲。還好,那擔綢緞還在原地,隻是外麵的油紙被風吹開了一角,露出裡麵光鮮的蜀錦。
王二扛起擔子,不敢再走原來的路,繞著老槐樹往另一個方向走。他記著這條路雖然繞遠,可走的人多,據說平安些。走了沒幾步,就聽見身後又傳來那尖細的童聲:“錯了,往這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