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熙十三年的臨安,雨是纏人的性子。入了梅,淅淅瀝瀝的雨絲就沒斷過,把清河坊的青石板泡得油亮,倒映著兩旁酒旗上暈開的“狀元紅”三字,也把巷尾“程記傘鋪”的竹簾浸得發沉。
鋪子裡的程三郎正蹲在腳凳上,給新紮的竹骨上桐油。他二十出頭的年紀,穿件半舊的青布短衫,袖口挽到肘彎,露出的小臂結實,指腹磨著層薄繭——那是常年削竹、繃傘麵磨出來的。鋪子不大,靠牆的木架上碼著幾十把油紙傘,青的、藍的、素白的,傘麵上有的印著墨竹,有的繡著小荷,最惹眼的是角落幾把,傘沿垂著細細的流蘇,是給巷口繡坊老板娘做的。
“三郎,補把傘!”門外傳來挑夫王二的粗嗓門,人還沒進來,帶著雨腥氣的風先卷著竹簾晃了晃。
程三郎直起身,擦了擦手上的桐油:“王二哥,傘呢?”
王二把手裡的破傘往櫃台上一放,傘麵破了個大洞,竹骨斷了兩根,活像隻折了翅膀的鳥。“昨兒送活計去城外,遇著陣急雨,慌裡慌張撞在老槐樹上,成這樣了。還能補不?”
“能。”程三郎拿起傘端詳片刻,“換兩根竹骨,重新繃塊麵,明兒來取。”
王二丟下幾文錢,嘟囔著“這鬼天氣”,揣著懷裡的乾帕子衝進了雨裡。程三郎把破傘擱在一旁,剛要接著上桐油,眼角瞥見門口的青石板上,孤零零躺著把舊油紙傘。
那傘看著有些年頭了,竹柄磨得發亮,傘麵是暗褐色的,邊緣卷了邊,上麵繡著幾朵臘梅,線色褪得厲害,隻剩淡淡的黃。雨絲打在傘麵上,發出細碎的聲響,像有人在輕輕歎氣。程三郎左右看了看,雨巷裡空蕩蕩的,沒半個人影。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走出去把傘撿了回來——這雨看樣子得下到入夜,丟在這兒怕要泡壞了。
“許是哪個客官落的。”他自言自語,把舊傘靠在櫃角,打算等雨停了掛個失物牌。
當晚關了鋪門,程三郎就著油燈補王二那把破傘。窗外的雨還在下,滴答滴答敲著窗欞,鋪子裡靜得能聽見竹骨摩擦的輕響。忽然,他鼻尖動了動——空氣中飄來一縷淡淡的梅香,不是巷口花鋪賣的紅梅香,清清淡淡的,像初春剛開的臘梅。
他抬頭望了望,鋪子裡除了他沒彆人,櫃角的舊傘安安靜靜立著,傘麵的臘梅在燈光下泛著模糊的影子。“奇了。”程三郎撓撓頭,隻當是自己聞錯了,低頭接著乾活。
可接下來幾天,怪事接二連三。
先是清晨開門,灶上總溫著一碗熱粥,有時是青菜粥,有時是小米粥,上麵還臥著個溏心蛋——程三郎爹娘走得早,他一個人過活,從沒人這麼細心過。他問過隔壁的陳婆婆,老太太笑得眯起眼:“怕不是哪個姑娘家瞧上你了,悄悄來給你做的。”程三郎紅了臉,隻當是玩笑。
再後來,他前一晚沒補完的傘,第二天一早準是整整齊齊擺在櫃台上,破洞補好了,斷骨換好了,連傘麵的油都重新上了一遍,比他自己做的還精致。有回他故意把一把繡錯了花紋的傘放在案上,夜裡沒睡沉,約莫三更天,聽見案頭傳來細微的“簌簌”聲。
他悄悄睜開眼,借著窗縫透進來的月光,看見櫃角的舊傘微微發亮,一道淡青色的影子從傘裡飄了出來。那影子落地化成人形,是個穿青布襦裙的姑娘,梳著雙丫髻,發間插著根簡單的木簪。她走到案前,拿起那把繡錯的傘,指尖拈著細針,動作輕柔地拆著錯線,燈光下,她的側臉輪廓柔和,睫毛長長的,像停著兩隻蝴蝶。
程三郎的心“咚咚”跳得厲害,攥著被子的手都出了汗。他活了二十多年,隻在說書先生的故事裡聽過精怪,真見著了,倒沒那麼怕,隻覺得這姑娘看著溫溫柔柔的,不像害人的。
姑娘補完傘,又去灶房添了點柴火,才轉身往舊傘走去。就在她要鑽進傘裡時,程三郎忍不住低低喊了聲:“姑娘留步。”
姑娘猛地回頭,眼裡滿是驚慌,身形晃了晃,差點散了影子。“你……你看得見我?”她的聲音細細軟軟的,像雨打在花瓣上。
程三郎趕緊爬起來,拱手道:“在下程三郎,姑娘不必怕,我沒有惡意。這幾日的粥,還有補好的傘,都是姑娘做的吧?”
姑娘咬著唇,點了點頭,聲音更低了:“我……我附在那把傘裡,見你一個人辛苦,就想幫襯些。若是驚擾了你,我這就走。”
“彆!”程三郎連忙擺手,“姑娘好心幫我,我感激還來不及,怎會怪你。隻是……姑娘為何會附在傘裡?”
姑娘望著櫃角的舊傘,眼神暗了下來,許久才緩緩開口。她叫阿梅,本是建州人,靖康年間,金兵破了城,她和未婚夫沈青失散。那把舊傘是她的陪嫁,沈青親手給她挑的竹骨,她自己繡的臘梅,戰亂中,她抱著傘逃到江邊,船翻了,她以為自己必死無疑,醒來就發現魂魄附在了傘上。
“這傘輾轉了好多人手裡,從建州到臨安,我跟著傘走,就是想找沈郎。”阿梅說著,眼圈紅了,“我知道人鬼殊途,可我總想再見他一麵,哪怕隻是看看他好不好。”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程三郎聽得心裡發酸。他雖沒經曆過戰亂,卻也懂生離死彆的苦。“沈相公可有什麼信物?或是臨安有什麼相識的人?我幫你找。”
阿梅抬起頭,眼裡閃過一絲光亮:“沈郎有塊玉佩,分了我一半,在傘柄裡。他說過,若是失散了,就去臨安的瓦舍找一個叫張老丈的說書先生,那是他的遠房表叔。”
程三郎立刻拿起舊傘,擰開傘柄的木塞,果然掉出半塊玉佩,玉質溫潤,刻著個“青”字。“張老丈我知道,常在東瓦舍說書,明兒我就去找他。”
從那以後,鋪子裡就多了個“看不見”的主人。白天程三郎看店,阿梅就坐在櫃角的舊傘裡,聽他和客人聊天,學臨安的方言;晚上關了門,阿梅就出來幫他整理竹料,補傘麵,有時還會跟他講建州的事——講那裡的山茶花開得有多豔,講沈青陪她在溪邊繡傘麵的日子,講戰亂前的太平光景。
程三郎漸漸發現,阿梅不僅心細,還特彆聰明。他教她認臨安的街巷,她聽一遍就記住了;他做傘時遇到難題,比如竹骨的弧度總不對,阿梅會輕聲提醒:“三郎,試試把竹骨在溫水裡泡半個時辰,彎的時候力道勻些。”照她說的做,果然成了。
有回陳婆婆來買針線,剛踏進鋪子就笑:“三郎,你這鋪子裡怎麼總有股梅香?莫不是藏了臘梅?”
程三郎臉一紅,支支吾吾說不出話。阿梅在傘裡輕輕笑,那梅香就更濃了些。陳婆婆何等精明,看他這模樣,心裡便有了數,也不多問,隻放下針線錢,塞給他一包桂花糕:“年輕人日子過得糙,多吃點甜的。”
過了幾日,程三郎揣著半塊玉佩,去了東瓦舍。瓦舍裡熱鬨得很,說書的、唱曲的、耍雜耍的,人聲鼎沸。張老丈正在台上講《三國》,聲如洪鐘,台下叫好聲不斷。程三郎找了個角落坐下,等他說完一段,才上前拱手:“張老丈,晚輩程三郎,有件事想請教您。”
張老丈揉了揉嗓子,打量他一眼:“你是?”
“晚輩是清河坊程記傘鋪的,找您是為了沈青沈相公,他說您是他的表叔。”
張老丈的臉色一下子變了,拉著他走到瓦舍後院:“你認識沈青?他……他還好嗎?”
“晚輩不認識沈相公,是幫一個朋友找他。”程三郎拿出半塊玉佩,“沈相公是否有這樣一塊玉佩,另一半在朋友手裡。”
張老丈接過玉佩,手都抖了:“是他的!這是他爹傳給他的……三十年前,他來臨安找我,說要等他的未婚妻阿梅。可等了三年,也沒等來,後來聽說建州那邊有阿梅的消息,他就去了浙西,想從那邊往建州去,可這一去,就沒了音訊。”
程三郎心裡一沉:“那您知道他去了浙西哪裡嗎?”
“好像是衢州府的開化書院,他說那邊有個同窗,能幫他打聽消息。”張老丈歎了口氣,“我派人去尋過,書院的人說他在那兒教過兩年書,後來得了場重病,就走了。”
程三郎回到鋪子裡,見阿梅正坐在燈前,手裡拿著根繡花針,在一張新的傘麵上繡臘梅。燈光照在她臉上,柔和得像塊玉。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張老丈的話告訴了她。
阿梅手裡的針“啪嗒”掉在桌上,臉色瞬間白了。“走了……怎麼會走了……”她喃喃自語,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滴在傘麵上,暈開一小片濕痕。“我找了他這麼多年,從建州到臨安,從春到冬,他怎麼就不等我了呢……”
程三郎看著她難過的樣子,心裡像被什麼堵住了,說不出的難受。他想遞帕子,卻想起她是魂魄,帕子根本遞不到她手裡。“阿梅,你彆太傷心,張老丈說沈相公是去浙西找你了,他一直沒忘了你。”
阿梅捂著臉哭了許久,才抬起頭,眼裡帶著一絲倔強:“我要去開化書院,我想看看他待過的地方,想知道他最後……過得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