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三年的暮春,泉州港的晨霧還沒散透,蘇晚娘指尖的銀針已經在素綾上翻了三個花。窗欞外飄進鹹腥的海風,混著巷口阿公賣蚵仔煎的油香,她鼻尖動了動,針腳卻沒歪半分——鞋頭那對並蒂蓮還差最後幾針,青碧的蓮葉要襯得粉荷像剛沾了朝露才好。
“晚娘,陳家阿嫂來取繡鞋了!”樓下傳來娘的聲音,帶著點催促的調子。
晚娘應了聲,把最後一縷銀線在鞋幫內側打了個細密的結,對著光端詳。鞋麵上用的是三暈色的蘇繡技法,粉荷從瓣尖的嫩紅暈到瓣根的柔白,蓮葉下還藏著兩隻金線繡的小魚,尾巴翹得活靈活現。這是陳家阿嫂給出海的丈夫備的,說穿了繡著“連年有餘”的鞋,討個平安順遂的彩頭。
她捧著繡鞋下樓時,陳家阿嫂正坐在堂屋的八仙椅上抹眼淚。“晚娘妹子,你說他這一去又是半年,上次回來那鞋底子都磨穿了……”
晚娘把繡鞋遞過去,指尖觸到阿嫂粗糙的手——那是常年織漁網磨出來的繭。“阿嫂放心,這鞋底納了七層棉線,摻了苧麻,耐穿得很。鞋麵用的是杭綢,淋了雨也不容易爛。”她頓了頓,又補了句,“我在鞋舌裡繡了個‘安’字,保平安的。”
陳家阿嫂摩挲著鞋麵上的荷花,眼淚掉得更凶了:“還是晚娘心細。你家景行下次回來,也得讓你給他繡雙好鞋。”
提到景行,晚娘的臉頰悄悄熱了。那是她未過門的夫婿,在城南的船塢裡做木匠,專給遠洋的福船打龍骨。前幾日他來家裡,腳踩的還是雙露腳趾的草鞋,晚娘當時就暗下決心,要給他繡雙天底下最好的鞋。
送走陳家阿嫂,娘湊過來戳了戳她的額頭:“看你那臉紅的,再過三個月就過門了,還這麼害臊。”晚娘抿著嘴笑,轉身要回樓上繡房,卻被娘拉住,“對了,剛才張老船長托人帶話,說景行他們那船明日要試航,讓你給送雙鞋去——他那雙草鞋實在不像樣。”
晚娘眼睛一亮,轉身就往繡房跑。她早就備好了料子,是景行最喜歡的藏青色杭綢,鞋頭要繡展翅的海鷗,鞋幫繡纏枝蓮,鞋底納“萬”字紋,針腳裡還要摻上一點點銅絲,據說能辟邪。她坐在窗前,陽光從霧裡鑽出來,照得絲線泛著細碎的光,銀針穿梭間,海鷗的翅膀漸漸豐滿,像下一秒就要衝破綢緞飛進海裡。
繡到月上中天時,鞋終於成了。晚娘把鞋捧在手裡,輕輕嗬了口氣,又用綢布擦了一遍。藏青色的鞋麵襯著白絲線繡的海鷗,乾淨又精神,鞋底的“萬”字紋整整齊齊,密得能立住針。她把鞋放進木匣,想著景行穿上時的模樣,嘴角彎得就沒下來過。
第二日天剛蒙蒙亮,晚娘就提著木匣往船塢去。泉州港的船塢沿晉江而建,密密麻麻停著數十艘福船,桅杆像一片光禿禿的樹林。遠遠就看見景行站在一艘新船的甲板上,穿著粗布短打,腰間係著麻繩,正和幾個匠人說著什麼。他個子高,肩膀寬,陽光照在他黝黑的臉上,汗珠順著下頜線往下淌。
“景行!”晚娘揚聲喊了一句。
景行回頭,看見她就笑了,快步從跳板上跑下來,腳步帶起的泥點濺在褲腿上。“你怎麼來了?這天還沒大亮呢。”
“給你送鞋。”晚娘把木匣遞過去,聲音細弱了些,“娘說你試航要穿得體麵些。”
景行打開木匣,眼睛一下子亮了。他拿起繡鞋,指尖輕輕拂過鞋頭的海鷗,又翻過來摸了摸鞋底:“晚娘,你這手藝越發好了。這海鷗繡得,跟真的要飛似的。”他說著,當場就把草鞋脫了,換上新繡鞋,原地走了兩步,“合腳!太合腳了!”
周圍的匠人都湊過來看熱鬨,有人打趣道:“景行好福氣啊,娶了這麼個手巧的媳婦!以後咱們的鞋都得讓晚娘妹子繡!”
景行笑得一臉得意,撓了撓頭對晚娘說:“等試航回來,我給你帶海邊的貝殼,你可以串成簾子掛在繡房裡。”
晚娘點點頭,看著他腳上的藏青繡鞋,心裡甜絲絲的。船工們催著景行上船,他又回頭望了她一眼,揮了揮手:“我走啦!”晚娘站在原地,看著他走上甲板,藏青色的身影在晨光裡越來越小,直到船帆升起,順著晉江往海口去了。
這一試航就是三日。頭兩日晚娘還能靜下心來繡活,第三日傍晚卻下起了暴雨,狂風卷著海浪拍打著碼頭,把岸邊的漁船掀得東倒西歪。晚娘站在門口,望著海口的方向,心口像被什麼東西堵著,喘不過氣。娘端來熱茶,拍著她的背:“彆急,福船結實,景行他們有經驗,不會有事的。”
可晚娘睡不著。她坐在繡房裡,點著油燈,手裡拿著未完成的繡品,眼睛卻直勾勾地盯著窗外。雨下了一夜,天快亮時才歇。雞剛叫頭遍,晚娘就披了衣裳往碼頭跑,路上遇見張老船長家的小廝,小廝喘著氣說:“蘇姑娘,快去碼頭!船回來了!”
晚娘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腳下跑得更快了。碼頭邊圍了不少人,她擠進去一看,那艘新船果然停在岸邊,甲板上站著幾個濕漉漉的匠人,可她找了半天,也沒看見景行的身影。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張船長!景行呢?”晚娘抓住剛下船的張老船長,聲音都抖了。
張老船長歎了口氣,臉上滿是疲憊:“試航到外海時遇上了暗流,景行為了救落水的學徒,掉進海裡了……我們找了一夜,也沒找到。”
晚娘覺得天旋地轉,手裡的帕子掉在地上。她想起景行穿那雙藏青繡鞋的模樣,想起他說要給她帶貝殼,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往下掉。旁邊有人遞來一隻鞋,正是她繡的那雙藏青繡鞋,鞋麵上的海鷗被海水泡得發皺,鞋底沾著泥沙。“這是在船邊撈到的,景行他……”
晚娘接過繡鞋,緊緊抱在懷裡,鞋上的海水還是涼的,像景行最後看她的眼神。她站在碼頭,望著茫茫大海,海浪一次次拍打著礁石,發出嗚咽似的聲響。
從那以後,晚娘像變了個人。她還是天天坐在繡房裡繡花,可針腳卻沒了往日的靈動,常常紮到手。她繡的全是男人穿的鞋,藏青色的鞋麵,鞋頭繡海鷗,鞋幫繡纏枝蓮,一雙又一雙,擺滿了整個繡房。娘看著心疼,勸她彆繡了,她卻隻是搖搖頭:“景行回來要穿的,他喜歡這個樣子。”
每日清晨和傍晚,晚娘都會提著一雙繡鞋去碼頭。她坐在礁石上,把繡鞋放在身邊,望著大海發呆。有時海浪會卷到她腳邊,打濕她的裙擺,她也不躲。碼頭的人都認識她,都說蘇繡娘是想夫婿想瘋了,有人可憐她,有人歎息,也有人說她這樣下去遲早要出事。
有一日,一個賣魚的老漢對她說:“晚娘妹子,我聽說東邊的湄洲島有位媽祖娘娘,專管海上的事,你去求求她,說不定景行能回來。”
晚娘把這話記在了心裡。第二日,她揣著一雙繡鞋,搭了艘漁船往湄洲島去。船行到半途,突然起了風浪,漁船在浪裡像片葉子似的搖晃。船夫嚇得臉色發白,一個勁地喊“媽祖娘娘保佑”。晚娘卻很平靜,她把繡鞋拿出來,緊緊攥在手裡,望著翻湧的海浪。
就在這時,她看見浪尖上似乎站著個人影,穿著藏青色的衣裳,腳上是她繡的那雙鞋。“景行!”晚娘失聲喊了出來,伸手就要去抓,卻隻抓到一把海水。
等她醒來時,已經躺在湄洲島的媽祖廟裡了。一個老嬤嬤給她端來熱水:“姑娘,你可算醒了。剛才風浪那麼大,你居然沒掉下去,真是媽祖娘娘保佑。”
晚娘謝過老嬤嬤,起身去拜媽祖。她跪在蒲團上,把繡鞋放在供桌上,磕了三個頭:“媽祖娘娘,求您讓景行回來吧,他還沒穿夠我繡的鞋呢。”拜完後,她在廟裡住了三日,每日都給媽祖娘娘繡供品,繡的還是海鷗和纏枝蓮。
離開湄洲島那天,老嬤嬤送了她一個平安符,說:“姑娘心誠,媽祖娘娘會看見的。你要是想他,就拿著繡鞋去海邊,對著海浪喊他的名字,說不定他能聽見。”
晚娘回到泉州,依舊每日去碼頭。隻是現在,她不再隻是坐著發呆,而是會拿著繡鞋,對著大海喊景行的名字。“景行,你回來吧!”“景行,我給你繡了新鞋!”她的聲音被海浪吞沒,卻還是日複一日地喊著。
轉眼到了中秋,泉州港舉行祭海儀式。漁民們抬著豬羊祭品,敲鑼打鼓地來到海邊,祈求海神保佑來年平安。晚娘也來了,她穿著素色的衣裳,手裡捧著一雙新繡的鞋。祭海儀式進行到一半,突然有人喊:“快看!那是什麼?”
眾人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隻見遠處的海麵上,有個黑點正慢慢靠近。等那黑點近了些,才看清是個人,抱著一塊木板,正順著海浪往岸邊漂。有人趕緊劃著小船過去,把人救了上來。
晚娘擠過去一看,心猛地一跳——那人穿著破爛的衣裳,臉上全是傷痕,可那雙眼睛,她認得!是景行!
景行也看見了她,虛弱地笑了笑:“晚娘……我回來了。”
原來,景行掉進海裡後,被暗流卷到了一座荒島上。他靠著野果和雨水活了下來,後來遇到了一艘路過的商船,才得以返航。他說,在荒島上的時候,每天都能聽見晚娘喊他的名字,還有好幾次,夢見自己穿著她繡的藏青繡鞋,踏在浪上往家走。
晚娘撲過去,抱著他大哭起來,眼淚打濕了他破爛的衣裳。她把手裡的繡鞋遞給他:“景行,我給你繡了新鞋,你穿上……”
景行接過繡鞋,慢慢穿上,雖然身體虛弱,卻還是站起身,牽著晚娘的手:“走,我們回家。”
碼頭的人都鼓起掌來,有人說:“這真是神跡啊!晚娘的繡鞋怕是有靈性,引著景行回來了!”也有人說:“是她每日踏浪喊夫,感動了海神!”
後來,泉州港就流傳開了“繡鞋踏浪”的故事。都說蘇晚娘用一雙繡鞋,憑著執念和深情,把落海的夫婿從浪裡喚了回來。再後來,晚娘和景行成了親,她的繡坊裡多了一種“踏浪鞋”,藏青色的鞋麵,繡著海鷗和纏枝蓮,據說出海的人穿上,就能平安歸來。
多年以後,有個外地來的書生聽說了這個故事,特地來泉州找晚娘。那時晚娘已經頭發花白,卻還在繡鞋。書生問她:“大娘,您真的靠著繡鞋把夫君喚回來了嗎?”
晚娘笑了,指了指窗外的大海:“不是繡鞋有靈性,是這浪記得人的念想。我每日在海邊等他,繡鞋沾了我的氣息,浪就帶著這氣息去找他了。”她拿起一雙剛繡好的鞋,鞋頭的海鷗在陽光下栩栩如生,“你看這海鷗,總要往家的方向飛的。”
書生望著那雙繡鞋,又望了望茫茫大海,恍然大悟。他回去後,把這個故事寫進了書裡,“繡鞋踏浪”的傳說,就這麼一代代傳了下來。而泉州港的碼頭上,至今還能看見穿藏青繡鞋的漁民,他們說,隻要鞋上的海鷗還在,家的方向就不會錯。
喜歡九州民間誌請大家收藏:()九州民間誌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