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紹興年間的臨安城,錢塘門內車橋邊的璩家裝裱店,出過一段奇事。那年春日融融,郡王的儀仗打從橋頭過,轎簾隙裡飄出的眼風,正落在裱畫案前那抹素色身影上。璩秀秀手裡拈著枚銀針,正往新繡的肚兜上釘珍珠,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她綰發的素銀簪上跳著碎光,倒比案上那些名人字畫更晃眼。
郡王轎子裡的鼾聲停了。"那丫頭是誰家的?"隨從趕緊打馬去問,回來回話時,手裡還捏著片從裱畫店門檻上撿的玉簪花花瓣。這花名喚玉簪,開得像姑娘們插在發間的簪子,潔白瑩潤,偏偏根莖帶刺,正如那裝裱店裡的璩家姑娘——溫順的眉眼底下藏著股子韌勁。
三日後,郡王府的帖子送到了璩家。秀秀爹捏著那張灑金帖子,手指抖得像秋風裡的枯葉。"郡王爺瞧中小女的繡活,要請去府裡當差。"他這話沒說全,帖子上明晃晃寫著"侍婢"二字,在大宋的戶籍冊上,這身份比坊郭下戶還低賤三分,連穿紅著綠的資格都沒有。秀秀卻把那片乾枯的玉簪花瓣揣進袖袋,對著銅鏡將素銀簪換成竹製的,"爹,我去。"聲音輕得像歎息,卻沒半分猶豫。
郡王府的日子,比裝裱店的漿糊還稠膩難熬。秀秀每日捧著繡繃在回廊下候著,看那些戴玉束帶的官員們趾高氣揚地走過,腰間玉帶的聲響比寺院的鐘磬還煩人。按大宋規矩,三品以上才能係玉帶,郡王那條羊脂玉帶更是宮裡賞的,走路時得刻意放慢腳步,生怕玉銙碰撞的脆響驚了貴人。直到那天,她被喚去給玉器作坊送茶水,才撞見了改變命運的那個人。
崔寧正趴在案上琢玉,鼻尖快碰到那塊羊脂白玉。他戴著粗布圍裙,腰間係著工匠專用的鐵魚帶,與周遭珠光寶氣格格不入。秀秀擱茶碗時不小心碰掉了案上的刻刀,刀刃在玉料上劃出道細紋。"哎呀!"她嚇得臉都白了,這要是被郡王知道,賣了全家都賠不起。崔寧卻抬頭笑了,那笑容比玉料還溫潤:"無妨,正好借這道痕雕朵蓮瓣。"他手指翻飛,刻刀遊走間,原本的瑕疵竟真成了觀音座下的蓮花紋。
秀秀的心就像被那刻刀搔了下,癢癢的。往後她總借著送茶送點心跑作坊,看崔寧把一塊塊璞玉變成仙桃、如意、羅漢像。有回她見案上擺著半塊鏤空的玉簪坯子,簪頭雕著對鴛鴦,便忍不住問:"這是要送人的?"崔寧耳尖紅了,低聲道:"還沒想好送給誰。"那天傍晚,秀秀在回廊石桌上發現個小布包,打開正是那支鴛鴦玉簪,簪尾還刻著個極小的"寧"字。她把簪子藏在貼身處,隔著襦裙都能覺出玉的涼滑,像揣了塊冰,卻暖得燒心。
郡王不知怎的,突然要崔寧用整塊羊脂玉雕尊南海觀音。"雕好了,便把秀秀許你。"這話聽得秀秀心頭突突跳,夜裡繡活時,針腳都歪了。崔寧更是拚了命,白日裡在作坊趕工,夜裡就著月光打磨。玉屑落在他衣襟上,像撒了把碎星子。秀秀偷偷送去的宵夜,他總顧不上吃,直到觀音的眉眼漸漸清晰,他才驚覺碗裡的粥早涼透了。"這玉性嬌,得順著紋理走。"他跟秀秀解釋,手裡的刻刀卻穩得像長在手上。
觀音成的那天,臨安城起了場大火。火光染紅半邊天的時候,秀秀正抱著裝裱好的觀音像待在庫房。濃煙嗆得她睜不開眼,恍惚間看見個身影衝進來,是崔寧!"走!"他拉著她的手往外跑,穿過火海時,秀秀頭上的素銀簪被橫梁撞掉了,崔寧彎腰去撿,卻被她拽著跑:"不要了!"可跑到府門外,崔寧不知從哪兒摸出支玉簪塞給她——正是那支鴛鴦簪,簪頭的鴛鴦被火熏得發黑,卻依舊緊緊依偎著。
"郡王的話當不得真。"崔寧喘著氣說,石灰橋的夜風帶著河水腥氣,吹得秀秀打了個寒顫。他解下自己的粗布外衫裹在她身上,衣料上還沾著玉屑和汗味。"往南走,去潭州。"秀秀摸著發燙的玉簪,突然踮起腳把它插在崔寧的發髻上,"這樣你就跑不掉了。"月光順著玉簪滑下來,在他脖頸處投下道銀線,倒像道無形的鎖。
一路曉行夜宿,崔寧的鐵魚帶磨得發亮,秀秀的襦裙也濺滿了泥點。到潭州城裡落腳時,兩人都瘦了圈,眼裡的光卻亮得很。崔寧租了間帶院的屋子,門口掛起"京城崔待詔碾玉"的招牌,第一天就有人來定做玉簪。秀秀坐在窗邊看他乾活,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發間的鴛鴦簪——如今它戴在她頭上了。崔寧總說:"這玉養人,戴久了會生暖意。"可秀秀總覺得它涼颼颼的,尤其是在夜裡,像塊冰貼著頭皮。
潭州的日子過得飛快,轉眼就是七夕。街上的七寶市熱鬨非凡,珠翠首飾、雕花梳篦擺得滿街都是。崔寧給秀秀買了支鎏金步搖,她卻寶貝似的把鴛鴦簪插在鬢邊。"還是這個好。"她對著銅鏡笑,鏡裡的人影穿著半舊的素色襦裙,頭上卻簪著最珍貴的念想。那天夜裡,秀秀做了個噩夢,夢見郡王府的人追來了,她拚命跑,頭上的玉簪卻越插越深,疼得她驚醒過來,冷汗浸濕了中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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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穩日子過了一年半,那天崔寧去縣衙送活計,回來時臉色煞白。"臨安來人了。"他反手關上門,聲音都在抖,"說郡王一直在找我們。"秀秀的手猛地攥緊,發間的玉簪硌得頭皮生疼。"走!"她當機立斷,開始收拾包袱。可沒等他們出門,院外就傳來了馬蹄聲,還有個熟悉的公鴨嗓在喊:"崔待詔,郡王有請!"是郡王府的郭排軍,當初就是他把秀秀領進府的。
崔寧想從後牆跳走,秀秀卻拉住他。"跑不掉了。"她摘下頭上的鴛鴦簪,塞到他手裡,"你帶著這個走,去找我爹娘。"郭排軍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秀秀突然笑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記得那年大火嗎?你說這玉能養人......"話音未落,她突然抓起桌上的刻刀,對著自己心口就刺了下去。
崔寧撲過去時,隻摸到滿手滾燙的血。秀秀的眼睛還睜著,望著他手裡的玉簪,嘴角似乎還帶著笑。郭排軍踹門進來時,正看見這驚悚的一幕:那支羊脂玉簪掉在地上,摔成了兩半,一半沾著血,一半映著窗欞投下的殘陽,像極了那日臨安城的火光。
後來聽說,崔寧被帶回臨安問罪,卻在半路趁亂逃了。有人說在成都的藥市上見過他,瘋瘋癲癲的,總拿著半支斷玉簪跟人說:"這玉會流血。"也有人說,每年七夕,錢塘門車橋邊的玉簪花開得格外豔,夜裡還能聽見女子的哭聲,像在找什麼東西。
看官若不信,可去臨安城打聽。鹹安郡王府早沒了當年的風光,那尊南海觀音被供奉在大慈寺,蓮座下有道細微的刻痕,像極了半支玉簪。而璩家裝裱店的舊址上,後來開了家玉器鋪,老板總愛跟客人講:"好玉能記事兒,尤其是戴久了的......"話沒說完,就會指著貨架上那些光潔的玉簪,眼神空落落的,仿佛能看見多年前那個春日,素衣少女發間一閃而過的銀光,和那支終究沒能綰住緣分的玉簪,如何帶著體溫,穿透了歲月的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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