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魘奇譚】——
清道光年間,何勵庵不過十三四歲,正是天真爛漫、不知愁滋味的年紀。彼時,他的父親為官正直,卻因官場傾軋被罷了官職,無奈之下,隻好帶著一家老小,踏上了返回京城的歸途。
那日,碼頭上人頭攢動,返鄉的船隻擠滿了人。何家尋得一艘小船,狹小的船艙內,擠滿了同船的旅人,連落腳的地方都難尋。無奈之下,何勵庵隻好在一隻巨大的木箱上鋪上草席,權當床鋪。那箱子看起來陳舊古樸,散發著一股淡淡的陳舊氣息,箱角還沾著些許泥土,不知裝著什麼。何勵庵年幼,也沒多想,疲憊之下,很快便沉沉睡去。
夜半時分,萬籟俱寂,唯有江水拍打著船舷的聲音。何勵庵突然感覺一陣寒意襲來,仿佛有一股冷冽的風穿透了單薄的衣衫。朦朧間,他感覺有一隻手掌緩緩覆上自己的臉頰,那手掌冷得像冰,寒意順著皮膚直往骨頭裡鑽。他想呼喊,卻發現喉嚨像是被無形的手扼住,想動彈,四肢卻如同被重物壓住,絲毫無法挪動。恐懼如潮水般將他淹沒,在黑暗中,他隻能無助地與這詭異的魘住狀態苦苦抗爭。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猛地驚醒,渾身冷汗淋漓,心還在胸腔裡劇烈地跳動。
起初,何勵庵以為這隻是一場噩夢,並未放在心上。可接下來的日子裡,同樣的場景每晚都會上演。每當夜深人靜,那隻冰冷的手就會悄然出現,讓他一次次在驚恐中醒來。他的精神日漸萎靡,麵容也變得蒼白憔悴。家人見狀,焦急萬分,四處求醫問藥,都說他是神虛體弱,開了各種滋補的藥方。然而,無論吃了多少藥,都毫無效果,那詭異的現象依舊每晚準時出現。
終於,漫長的水路行程結束,何家踏上了陸地。何勵庵驚喜地發現,那困擾他許久的怪現象竟消失得無影無蹤,他也漸漸恢複了往日的活力。
後來,一個偶然的機會,何家得知了那隻箱子的來曆。原來,那箱子是父親仆人的東西。仆人的母親在官署中因病去世,因路途遙遠,無法將靈柩帶回故鄉,隻好暫時將其停放在郊外。臨行前,仆人不忍心丟下母親的遺骨,竟偷偷地將母親的靈柩焚燒,把骨頭用衣服仔細包裹起來,藏在了那隻箱子裡,打算帶回故鄉安葬。想來是何勵庵睡在箱子上,打擾了箱中魂靈的安寧,才引發了這一係列怪異之事。
聽聞此事,眾人無不感歎。或許正如老人們常說的,客死他鄉的魂靈,心中牽掛著故鄉,會緊緊跟隨自己的遺骨。而何勵庵這段離奇的經曆,也讓他從此對世間萬物多了一份敬畏之心,深刻體會到生死輪回、魂靈有靈的奇妙與神秘。
【荒廟夜話】——
深冬時節,勵庵先生的友人聶公前往西山祭掃祖墳。暮色如墨,迅速浸染著山林,凜冽的寒風裹挾著殘葉呼嘯而過,發出陣陣嗚咽。山間小徑早已被暮色籠罩,聶公心急如焚,加快腳步,隻想儘快走出這片令人生畏的山林。他深知,這西山深處常有猛虎出沒,一旦遭遇,後果不堪設想。每走一步,他都豎起耳朵,警惕地留意著四周的動靜,生怕暗處突然竄出猛獸。
就在聶公心焦之時,一座破敗的廟宇在暮色中若隱若現,宛如黑暗中的一座孤島。他心中大喜,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不顧一切地朝著廟宇奔去。踏入廟門,四周一片漆黑,隻有從殘破的窗欞間漏進幾縷微弱的月光,勉強照亮腳下的路。就在這時,一個低沉的聲音從牆角傳來:“此非人境,檀越可速去。”
聶公心頭一緊,待眼睛逐漸適應黑暗,才看清牆角坐著一個身影。他壯著膽子問道:“師何在此暗坐?”對方沉默片刻,緩緩開口:“佛家無誑語,身實縊鬼,在此待替。”
這突如其來的回答,讓聶公瞬間毛骨悚然,寒意從腳底直衝頭頂,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但他轉念一想,在這深山之中,遭遇猛虎幾乎必死無疑,相比之下,與鬼共處一夜或許還有生機。於是,他強壓下心中的恐懼,說道:“與死於虎,無寧死於鬼,吾與師共宿矣。”
“不去亦可。但幽明異路,君不勝陰氣之侵,我不勝陽氣之爍,均刺促不安耳。各占一隅,毋相近可也。”縊鬼說道。聶公依言找了個角落坐下,雖與縊鬼保持著距離,可那詭異的氛圍仍讓他心跳如擂鼓。
聶公心中滿是疑惑,壯著膽子向縊鬼詢問等待替身的緣由。縊鬼長歎一聲,娓娓道來:“上帝好生,不欲人自戕其命。如忠臣儘節,烈婦完貞,是雖橫夭,與正命無異,不必待替;其情迫勢窮,更無求生之路者,憫其事非得已,亦付轉輪,仍核計生平,依善惡受報,亦不必待替;倘有一線可生,或小忿不忍,或借以累人,逞其戾氣,率爾投繯,則大拂天地生物之心,故必使待替以示罰。所以幽囚沉滯,動至百年也。”
聶公又問:“聽聞鬼皆誘人相替,師為何不忍?”縊鬼聲音哽咽:“凡人就縊,為節義死者,魂自頂上升,其死速;為忿嫉死者,魂自心下降,其死遲。未絕之頃,百脈倒湧,肌膚皆寸寸欲裂,痛如臠割,胸膈腸胃中如烈焰燔燒,不可忍受,如是十許刻,形神乃離。這般苦楚,我親身體會過,見有人欲尋短見,躲還來不及,怎會加害?”
聶公深受觸動:“師存此善念,他日必登極樂。”縊鬼苦笑道:“不敢奢望,唯願一心向佛,懺悔罪孽。”
不知不覺,天邊泛起魚肚白。聶公抬頭望去,牆角已空無一人。此後,聶公每次上墳,都會帶著酒菜紙錢來到破廟祭奠。每到此時,總有一股旋風在他身邊縈繞,似在表達感激。一年,聶公照常前來祭奠,卻不見那熟悉的旋風。他望著空蕩蕩的破廟,心中欣慰——想必那心懷善念的縊鬼,終於得以解脫,去往了好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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