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譜剛一落地，便聽見周圍的廢墟中傳來淅淅索索的低語。
廢墟下麵見不著光的地方，有人在交頭接耳地說話。
“我昨天在集市被收了十文錢。”
“收什麼錢啊。”
“我去賣菜，板車在一旁放了一會就收錢了，說是停車費。我賣菜才掙了二十文。”
“以前要我們交錢造路的時候，不是說好以後不收錢了嗎？”
“知縣說那是前任知縣說的，和他沒關係，他收的是管理費。”
“怎麼這樣呢？”
“聽說啊……是國庫被貝勒爺們吸乾了。衙門發不出工錢了。”
“唉……這年頭，還有誰的話可以信呢？”
黎譜向前走去，兩旁不斷傳來細碎的交談聲，以及嗚嗚咽咽的抽泣聲。
太陽照不到的陰暗中，一雙雙渾渾噩噩的眼睛正盯著他。
“大老爺啊！我上有老下有小，快揭不開鍋了，你多給點工錢吧！”
一隻皮膚上長滿紫色增生物的手從黑暗裡伸出來，偷偷抓向黎譜的後心。
然而一照到太陽，增生物便嗤嗤冒煙，手的主人慘叫一聲，縮回黑暗。
一個尖銳的聲音陰陽怪氣地說道：“李大，你這臭不要臉的，又跑出來討工錢了？”
李大道：“乾多少活，要多少錢，不是天經地義嗎？天王老子來了我也有理說！”
那聲音道：“有理？你字都不認識懂什麼理？咱大清國八旗以降，士商工農，執優劣次第，高低貴賤自有規矩！你要漲工錢，他要漲工錢，個個都漲，以後人人朝廷命官的待遇，國家不亂了套了？
我們身為大清子民，應當站在朝廷角度為君王分憂，你們這些泥腿子不讀聖賢之道，整日盯著眼前的蠅頭小利，真是鼠目寸光。”
李大吭哧吭哧笑了起來：“孔秀才。你十指不沾陽春水怎麼說都可以。但你娘為了供你讀書，凍死在張員外家裡的時候。朝廷怎麼不替你分憂呢？”
孔秀才道：“你懂什麼？豈不聞孟母三遷的典故？有朝一日我定會金榜題名光宗耀祖，所謂書中自有黃金屋，我娘是死得其所，死得安樂！”
“嘿嘿嘿。百無一用是書生，你不事生產，全靠吸你娘的血乳活著，又怎麼知道世道的艱辛？拿著聖賢經滿口大話，連穀子和麥子都分不清。沒了你娘，隻怕你還沒到京城，就先餓死了！”
“你！我堂堂聖人子弟，十年寒窗，為的是區區五鬥米嗎？我要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區區草民，你懂什麼！你懂什麼！”
“說來說去不就是想當官！你有這個本錢捐嘛你！”
兩人針鋒相對，互相諷刺叫罵起來。
黎譜停下腳步，想著是不是要說點什麼，但是怕被儒教信徒噴，最後還是選擇了閉嘴。
他是三家弟子，以上德不德的大同世界為理想，儒家作為大同世界初級階段，固然少不了君民之彆，但依舊講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以百姓為本，為人民服務。
而儒教所講的忠君愛國，國非百姓之國，而是以愛新覺羅為聖的大清國。
儒教則是一群綁架孔孟的官僚利益集團，外儒內法，標榜宏大敘事實謀集團私利，民生僅以維穩為底線。
先秦時期，墨門钜子雄韜偉略，培養墨者無數，依舊鬥不倒儒教，反被儒教腐化，門下夷之之輩橫行。
他區區一個後輩弟子又有什麼能力改變這些脫產士子呢？
黎譜繼續朝前走去。
這一路都是哀怨、憤怒、譏誚、冷言，充斥著各種負能量，這些聲音都是被感染了屍毒的村民所發。
太陽底下時他們不敢大聲說話，生怕被衙門責罰。
現在躲進陰暗裡了，變得不人不鬼，滿腔的怨憤也就爆發出來了。
黎譜轉了一大圈，沒能找到禿鷹華，便從隨身家夥中拿出文房四寶。
來到井邊，轉動轆轤，準備打一桶水上來化解毒符水，先給這些倒黴村民解毒。
這一動，井中響起了鳥叫聲。
黎譜一奇，低頭看去，井中立即傳來禿鷹華的聲音：“譜哥！是你嗎？”
“華仔？！”黎譜大喜，連忙快速轉動轆轤。
不多時，禿鷹華抓著繩索被拉上來，他懷裡還抱著一個六七歲大的孩子。
黎譜拉了他一把，他借力跳出井外，渾身濕漉漉的。
“你有沒有事？”黎譜問道。
禿鷹華搖搖頭：“我沒事。可惜了你的火銃，進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