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紗布!再拿些紗布來!"
薛寧的聲音在教會醫院臨時搭建的帳篷裡響起。文夕大火過去一周,長沙城滿目瘡痍,但生活必須繼續。原來的醫院建築在大火中損毀嚴重,隻能在院子裡增設帳篷作為臨時診療區。
"來了!"胡湘湘小跑著送來一疊剛消毒的紗布,動作麻利地協助薛寧為一名燒傷患者更換敷料。
薛寧欣慰地看著這個進步神速的"學徒"。火災後的胡湘湘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不再是那個莽撞的少女,而是一個認真負責的醫護助手。胡家暫時住在教會後院的小屋裡,胡湘湘每天跟著薛寧學習,進步驚人。
"很好,記住燒傷換藥的關鍵是輕柔和無菌。"薛寧輕聲指導,"這位先生二度燒傷麵積達30,感染風險很高。"
胡湘湘認真點頭,小心翼翼地按薛寧教的方法操作。患者是個四十多歲的碼頭工人,火災時為了救鄰居孩子被嚴重燒傷。
"薛大夫,"患者虛弱地問,"我這條胳膊...還能乾活嗎?"
薛寧檢查了一下創麵:"恢複得不錯,按時換藥,堅持做我教你的手指活動,會好起來的。"
走出帳篷,胡湘湘小聲問:"薛姐姐,他的手指關節真的不會僵硬嗎?我看那些肌腱..."
"如果堅持複健,希望很大。"薛寧揉了揉酸痛的後頸。連續七天的高強度工作,她的體力已接近極限。
"薛醫生,院長請您去會議室。"一個護士跑來通知。
教會醫院的院長布朗醫生是位六十多歲的英國傳教士醫師,在大火中堅持留守醫院,保住了大部分醫療設備。薛寧整理了一下皺巴巴的白大褂——這是大火後唯一一件還能稱為"乾淨"的衣服——走向主樓尚未完全修複的會議室。
推開門,她意外地發現除了布朗院長和安娜護士長外,還有幾位穿白大褂的中國醫生,以及...顧清明。他今天穿著正式的軍裝,坐姿筆挺,肩章在陽光下閃著微光。看到她進來,他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薛,來,坐這裡。"布朗院長和藹地招手,"我們正在討論災後防疫計劃。"
薛寧在唯一的空位——恰好挨著顧清明——坐下。桌麵上攤開著長沙城區地圖,上麵標注了受災最嚴重的區域。
"薛醫生,"一位戴圓框眼鏡的中年醫生開口,"我是市立醫院的林主任。聽說你在燒傷治療上很有心得,使用了一種...特殊藥膏?"
薛寧瞬間明白了會議主題——她的"超前"醫療方法引起了同行注意。她謹慎地回答:"隻是根據老師教的一些改良方法。"
"改良?"林主任推了推眼鏡,"據我所知,你完全摒棄了傳統的油膏療法,改用乾性愈合理論。這在歐洲都是前沿研究。"
會議室裡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薛寧身上。她感到顧清明在桌下輕輕碰了碰她的鞋尖,像是無聲的支持。
"戰爭時期,我們需要最有效的方法。"薛寧選擇實話部分說,"我的老師曾在德國留學,接觸過最新研究。燒傷創麵濕潤環境易滋生細菌,乾性愈合配合磺胺藥能有效降低感染率。"
"磺胺?"一位年輕醫生驚呼,"那可是貴重藥品!"
"所以我隻用於重症。"薛寧平靜地說,"對於普通燒傷,嚴格的清潔和乾燥同樣有效。"
討論持續了一個多小時。薛寧係統地介紹了無菌操作、分診製度和簡易隔離病房等概念,這些都是現代醫院的基礎,但在1938年的中國還很少見。顧清明大部分時間保持沉默,隻在關鍵時候插話支持薛寧的建議。
會議結束時,布朗院長宣布成立長沙災後醫療委員會,出乎薛寧意料,她被推舉為三名技術顧問之一。
"薛醫生年輕有為,又熟悉西方最新醫學,正是我們需要的。"布朗院長笑著說,"當然,還要感謝顧參謀的推薦。"
薛寧驚訝地看向顧清明,後者正低頭整理文件,睫毛在臉上投下一小片陰影,掩去了表情。
散會後,薛寧在走廊被顧清明叫住:"薛醫生,能否借一步說話?"
他們走到醫院後院的銀杏樹下。深秋的銀杏葉金黃燦爛,與周圍的廢墟形成鮮明對比。顧清明從公文包取出一個紙包:"給你的。"
薛寧打開,是一套嶄新的護士服和醫用口罩。"這...太貴重了。"她輕觸質地優良的棉布,戰時這種物資極為稀缺。
"你救了很多人的命。"顧清明的聲音比平時柔和,"包括我。"
薛寧想起火災那晚他為保護她而受傷的肩膀:"你的傷..."
"快好了。"他微微活動了一下左肩,"多虧你的藥。"
一陣風吹過,銀杏葉紛紛揚揚落下。薛寧突然注意到顧清明軍裝領口彆著一枚小小的銀色徽章,形狀像把利劍。
"這是..."
"黃埔軍校畢業徽章。"顧清明順著她的目光解釋,"我十六期。"
薛寧在現代讀過黃埔軍校的曆史,知道那是民國時期最著名的軍事學府,培養了大批優秀軍官。"你...很年輕就當上參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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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世幫了些忙。"顧清明難得地露出一絲自嘲,"不過戰場上,子彈不認識你是誰的兒子。"
薛寧第一次聽他談起自己,不禁好奇:"為什麼從軍?"
顧清明沉默片刻:"國家危亡,總要有人站出來。"他抬頭看向遠處,"我大哥死在淞滬會戰,二哥在南京...失蹤。"
薛寧胸口一緊。她知道"南京失蹤"在1938年意味著什麼。下意識地,她伸手輕輕握住了他的手腕:"對不起。"
顧清明似乎對她的觸碰有些意外,但沒有抽回手:"你呢?為什麼學醫?"
薛寧想起自己選擇醫學的初衷:"為了救人。雖然...有時候救不了所有人。"她想起現代醫院裡那些因各種原因逝去的生命,和眼前這個時代無數在戰火中消逝的普通人。
兩人沉默地站在銀杏樹下,某種無需言語的理解在空氣中流動。
"對了,"顧清明突然說,"軍政部那邊暫時不會來打擾你了。我父親...打了招呼。"
薛寧這才明白為何劉處長之後再沒出現。"謝謝你。不過...你父親知道我的事?"
"隻知道你是個醫術高明的女醫生,救了不少人。"顧清明看向她,"至於其他...那是我的秘密。"
薛寧心頭一熱。他在保護她。
"我該回去了,還有病人等著。"她最終說。
顧清明點頭:"我晚上來檢查防疫工作進展。"頓了頓,又補充,"公事。"
薛寧忍不住微笑:"當然,公事。"
回到臨時病房,胡湘湘神秘兮兮地湊過來:"薛姐姐,顧長官又來找你啦?"
"工作上的事。"薛寧故作嚴肅,"彆瞎想。"
"我才沒瞎想呢!"胡湘湘笑嘻嘻地遞過病曆本,"不過顧長官最近來醫院的次數可真多,比衛生處的巡查員還勤快。"
薛寧輕拍她的頭:"專心學習。今天教你靜脈注射。"
接下來的日子,薛寧全身心投入醫院重建和醫療改革。在她的推動下,教會醫院率先建立了係統的消毒流程:所有器械必須高溫蒸煮,醫護人員接觸患者前後要用肥皂洗手,傷口處理必須戴消毒手套...這些在現代醫院司空見慣的措施,在當時卻是革命性的改變。
起初,不少老醫生和護士抵觸這種"麻煩"的做法,但當一個星期後,醫院感染率下降了60,反對聲很快變成了欽佩。薛寧趁機開辦培訓班,係統地教授基礎醫學知識和護理技巧,學員不僅有醫護人員,還有普通市民。
"戰爭時期,每個人都能成為救命者。"她在開班儀式上說。
顧清明幾乎每天都會"恰好"路過醫院。有時帶來緊缺的藥品,有時隻是簡單詢問有什麼需要。薛寧逐漸習慣了他的存在,甚至開始期待那抹軍綠色的身影出現在病房門口。
一個寒冷的夜晚,薛寧加班整理病曆。胡湘湘早已回去休息,醫院大部分區域已熄燈。她捧著油燈穿過後院時,隱約看到角落裡有一點火光。
出於警惕,她悄悄走近,發現是顧清明獨自蹲在牆角,麵前是一個小小的鐵盆,裡麵燒著紙錢。火光映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照亮了那雙平日堅毅此刻卻盛滿悲傷的眼睛。
"...王連長,李排長,兄弟們..."他低聲念著一個個名字,"安息吧...我會照顧好你們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