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亦川從火車上下來,整個人像是被抽掉了骨頭,又被灌滿了鉛。
省城那片灰蒙蒙的天,還有那個姓“方”的影子,沉甸甸地壓在他身上,一路壓回了上海。
他推開招待所的房門,屋裡一股子煙味和熬夜後的酸味。
周正陽頂著兩個黑眼圈,正趴在桌上寫寫畫畫。
陸大柱坐在一邊,對著一堆瓶瓶罐罐發呆,估摸著是在琢磨怎麼把包裝弄得更結實。
“回來了?”
江晚第一個抬起頭。
“嗯。”
陸亦川把那個小包袱往床上一扔,聲音啞得厲害。
他沒多說省城的事,隻走到桌邊,拿起周正陽畫的那些草圖看了一眼。
“這事,比我想的要深。”他把草圖放下,看著江晚,“咱們得先在這兒站住腳。站不穩,什麼都是白搭。”
他眼裡的紅血絲,比走的時候更多了。
那股子在省城憋出來的火,沒地方撒,全擰成了一股勁,要用在眼前這樁事上。
江晚把另一遝寫滿了字的紙推到他麵前。
“這是我重新寫的方案,你看看。”
陸亦川拿起來,一頁一頁地翻。
越看,他那雙熬紅了的眼睛裡,就越亮。
這已經不是一份簡單的合作意向書了。
江晚把“金鳳凰”的來曆,把柳樹灣那片山水,把陸家幾代人傳下來的手藝,全都揉碎了,寫了進去。
這不是在賣一瓶醬,是在賣一個故事,一個洋人聽不懂但又會覺得新奇、覺得有根底的故事。
“他們要的是技術,是配方。”周正陽撓了撓頭,有點沒底,“咱們跟人說這些,人家能聽嗎?”
“能。”
開口的是陸亦川。
他把那份方案重重地拍在桌上,像是下了軍令狀。
“他們什麼好東西沒見過?差咱們這一口吃的?他們差的,就是這個。”他用手指點了點方案上“匠心傳承”四個字,“這東西,他們沒有,花多少錢也買不來。咱們有。”
他轉身,把自己關進了屋裡。
江晚的那份方案,是血肉。
他要給這血肉,安上一副誰也敲不碎的骨頭。
他把錢振宇給的那些合同範本翻出來,逐字逐句地摳。
什麼叫品牌授權,什麼叫文化輸出,什麼叫區域獨家代理。
他不懂,就去郵局旁邊的書店買書,一個字一個字地查,一條一款地琢磨。
他要把江晚的“故事”,變成白紙黑字的“規矩”,變成一份讓洋人也挑不出錯的鐵契約。
他把自己在省城受的那股子窩囊氣,全都化成了手裡的筆,在紙上劃出一道道能紮人的印子。
就在他們這邊埋頭苦乾的時候,陸昭的電話又追了過來,聲音急得像是著了火。
“嫂子!網上那些罵人的帖子又來了!這次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
“他們不罵臟話了。”陸昭在那頭喘著粗氣,“他們說……說咱們是小作坊,衛生條件不達標,原材料來路不明,還說什麼……什麼不符合歐盟的食品安全進口標準……說的有鼻子有眼的,比真的還像!”
江晚的心,猛地一沉。
歐盟標準?
這幾個字,彆說柳樹灣,就是縣城裡,都沒幾個人曉得是什麼意思。
天寶食品那個王副廠長,絕對沒這個腦子。
背後,還有人。
而且是個比王副廠長段位高得多的人。
這盆臟水,潑得太準了,正好潑在他們跟洋人談判的節骨眼上。
“你先彆慌。”江晚的聲音依舊穩,“把那些帖子都存下來。找幾個信得過的,在底下跟帖,就問他們,歐盟標準是啥?讓他們拿出證據來。他們拿不出來,就是造謠。”
掛了電話,屋裡的空氣都涼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