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掛斷,郵局裡鼎沸的人聲像是潮水,重新湧進陸亦川的耳朵。
江晚的話,句句在理,冷靜得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
回上海,站穩腳跟,打贏眼前的仗,再去柳樹灣問爹娘。
這是最穩的路,也是唯一的路。
可陸亦川攥著那還有點餘溫的話筒,人跟釘在了原地一樣,半天沒動彈。
心口那股火,被江晚壓下去了一點,可底下的炭,燒得更紅了。
省城就在腳下,那個姓“方”的影子就在這座城裡飄著。現在讓他掉頭就走,他怕這口氣一泄,這輩子都提不起來了。
他把話筒“哢噠”一聲用力掛了回去,那聲音不大,卻像是給自己心裡某個瘋狂的念頭,砸下了一把鎖。
就一天。
他對自己說。
他就不信這麼大個省城,姓方的還能藏得跟個鬼似的,連個影兒都摸不著。
省城裡最不缺的就是人,最不缺的就是嘴。
陸亦川一頭紮進街角一家人聲鼎沸的老茶館,揀了個旮旯角落坐下。茶博士提著長嘴大銅壺,吆喝著添水,熱氣騰騰。空氣裡混著茶葉的清香和劣質煙草的辛辣味。
鄰桌一個油頭滿麵、挺著肚子的中年男人,正拍著胸脯吹得唾沫星子橫飛。
“要說這省城裡頭,就沒有我老李不認識的人物!上到革委會的張乾事,下到紡織廠的劉科長,哪個見了我不得客客氣氣喊聲李哥?前兒個,劉科長家那小子想進廠,找誰辦的?我!”
就是他了。
陸亦川從兜裡摸出兩根煙,走過去遞了一根,順手幫對方點上火。
“大哥,一看您就是這省城裡頭有頭有臉的人物,跟您打聽個事兒。”
男人吸了口煙,舒坦地眯起了眼,派頭十足:“說。”
“我從鄉下來投親,親戚姓方,聽說在省城是戶大家。”陸亦川話說得含糊,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盯著對方的臉。
男人的臉色,變了。
剛才那股子天王老子第一他第二的張揚勁兒,瞬間收得一乾二淨。他夾著煙的手僵在半空,警惕地上下掃了陸亦川幾眼,那眼神,跟見了瘟神似的。
“省城姓方的多了去了,你問哪個方?”
“就是……宅子很大,挺有名的那個。”
“不曉得!”男人猛地把煙頭往桌上的煙灰缸裡一摁,扭過頭去,端起茶碗呼呼地吹著茶葉沫子,再不吭聲。
剛才還熱火朝天的一桌子人,因為他這一句話,全啞了。
吹牛的、聊天的,跟約好了似的,要麼低頭猛喝茶,要麼乾脆起身結賬走人。剛才還滿臉堆笑過來添水的茶博士,也提著銅壺繞著他這桌走,好像這塊地界有臟東西。
一句話,像是往滾油裡潑了一瓢冷水。
陸亦川一個人坐在那兒,一碗茶從滾燙喝到冰涼。
這個姓,在這省城裡,是根刺,誰都不敢碰。
從茶館出來,他沒再亂撞,專往那些彎彎繞繞、鋪著青石板的老巷子裡鑽。
古董店老板說過,方家旁支,收些來路不明的老物件。能跟這種人家打交道的,路子都野,不可能擺在大街上。
最後,他在一條巷子儘頭,找到個裱糊字畫的小鋪子。店主是個戴著老花鏡的山羊胡老頭,正慢條斯理地給一幅舊山水畫上漿,動作不疾不徐。
陸亦川走進去,把從古董店隨手買的那塊不值錢的玉佩,輕輕放到了桌上。
“老師傅,有個老物件,想找個識貨的買家。”
山羊胡老頭眼皮都沒抬一下,手裡的活兒沒停。
“出門左轉,走三百米,國營當鋪,慢走不送。”